3865-燕子-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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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眩,思维迷茫,依稀见到了一波一波涌来的海浪。柔软的浅蓝色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薄薄一层水面无尽温暖,水面以下十分冰凉,我的裸背已经晒伤了,一个动静都要扯裂开脆弱的皮肤,浸在海水中的下半身,又冻得僵硬,我的手心里,紧紧握着一个捡拾而来的白色贝壳。
只是随着退潮漂流而去,七岁的我趴在浮板上遥望海岸线,海岸线成千上万个人踪错叠,爸爸带着我到访快乐的夏末的浅海滩,从没经历过那样拥挤的海滩,漂浮中我渐渐被挤了出去,慢慢漂出了安全临界线,开始惊慌时已经没有人能够望见我的踪迹。
海潮声听起来那么熟悉,原来大海远在我的水生原始动物年代就已打下了印记,将脸沉进透明海水中,一群泛着孔雀绿和宝石蓝光的天使鱼盈盈穿过我的长发,壮丽动魄的海底,嘈杂同时宁静,那是一个冰冷的葬身之处,混乱中我不能明白死亡,离开一个我所不情愿的地方,回去一个我所不属于的地方,只是换一个地方隐藏,但我只是个势单力孤的孩子,该怎么藏?当救生艇来临时,我正因为第一次气喘,挣扎中扳住了浮板,却遗失了贝壳。
万分遗憾地望着贝壳缓缓降落,现在我又见到了它的垂直航行,沉没,沉没,直达到最黑的地方,无声的深海鱼轻柔地滑过,一丝穿过海水的阳光缓缓下降,变成了无彩世界中的七彩粉尘,融化了,释放出七彩的泡沫,纯净成安详的黑色海水,混和着泪的咸味,滴落在贝壳的身旁,地壳震动,传导成手腕上的刺痛,我才发现龙仔还紧扭住我,气喘已经平息,对望龙仔的清澈双眸,我知道我再也不需要小药瓶。
龙仔放松了他的挟持,天又开始飘起了小雨,丝丝如冰,龙仔转身准备启动机车,我轻轻扯了他的衣袖,“我愿意。”我响亮地说,龙仔于是笑了,以雨水为鉴,我们第一次真正共舞,在红砖人行道上,龙仔先施展开了他的奔跃步,我踢开了靴子跟上,午夜的台北最南端,没有人看得见我们的双人舞。
人行道容纳不了舞幅,我们占据八线道马路,没有音乐,灯光熹微,但从没拥有过这样
清晰的知觉,只感到所有的模糊都撕扯而去,空气清冽,视觉逼真,风声丰富,我浪费了半生的聪明,我看得见千百种表情无数钟点的电视和书污染的天空拥挤的大地,我看不见人情世故情欲交杂污秽中那一丁点以了解和温暖照明的光亮,我懂得伪装,懂得对抗,懂得藏匿,懂得抛弃、欺瞒、迂回、揶揄、婉转、哀伤,但不懂得原来爱是让别人幸福的力量,不懂得美就是去爱一些什么,去坚持一些什么,去满足昂扬伸展的渴望。
随兴所至,我们合演阿依达的经典片段,龙仔跳得尽情,后翻在他的怀抱中我突然心猿意马,锐利的知觉极度催情,我的背脊感受着他的筋骨血肉,瞬间激发了澎湃的欲望,唇干舌燥,正要拥抱住他,一辆无客的公车轰隆而过身旁,呼啸洒出一道道黑白瞬间交错的强光,所以我的胳臂又转向成舞,并且脸红于我的放荡。龙仔那么专注,舞蹈之中他比我洁白千倍,真实千倍,他每一舞就又是初生的童男。
第四部分 尾声团圆的时节(5)
珍宝埋藏在深土里,用尽一生的挖掘还是惊奇,是偶然也是幸运,我们生长在这个沉闷的、笑泪交织悲欢莫名的时代,快乐并且痛苦,快乐使人满足,但是痛苦使人觉悟,随着龙仔的宁静而舞,不为视线只为挥洒而舞,这靠山的台北接近全暗,黎明远在一万里以外的东方,全暗与全静中想象无限起飞,我发现了一个被我的听力阻绝在外的、全新的、惊奇的、无声的世界。
太多的感觉遮蔽了更多的感觉,太满溢的生活压抑了真正的生活,惊声喧哗,叨絮埋怨,只是因为不满足,不满足于只是存活着,追求生命之中至美的渴望始终莽撞,左冲右突,百转千回,这么想着,我舞得更起劲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我正要接触那个绚烂幻境,嘹亮的无声之声来自远方也来自心里,心里面那一只燕子,从没停止过它的细语呢喃。
龙仔揭开了我的心房,在心房的最深处,我们都只有一双翅膀。
所以我养成了在日记里和龙仔对谈的新习惯。
龙仔,多么想要告诉你,和你对话多么有趣,我与他人沟通以精准的语言,弥天盖地的语言,精准同时失真,原来模糊更能容许大量的想象。
还是只能用精准的方式告诉你,龙仔,关于登台首演那一夜的情景。
你也许不知道,那一夜的后台,有多么嘈杂,并且有多么死寂。
化妆师忙碌地奔来奔去,我的瘀血眼圈引来了全部化妆师的挫败惆怅,加量的粉液涂在脸上,我从体内感到难以呼吸。后台凭空出现了那么多的陌生人,制造出混乱的声浪,尖锐的对讲机吵闹不休,每隔半小时的倒数计时声声催促,陌生的记者挤进了化妆室,即刻被另一群陌生人赶了出去,有人的舞衣临时出现了破绽,有人仿佛争执了起来,有人突然呕吐,喧哗中荣恩又开始了她的吐纳发声练习,半个世界的音波都灌进了后台,我非常地怀念起卓教授的高声咒骂。
惟独不见卓教授,那一夜我们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彷徨,我们都紧紧跟随着二哥,她走到哪里,我们就涌向哪里,二哥不胜其扰,掏钱遣你出去买东西。卓教授要是知道那天后台发生的事,很可能会活活掐死二哥,如果她的双手还有力气的话,我想她有,她是那种灭顶前也要捏碎最后一根稻草来解恨的人。
当你抱着满怀的红酒挤进后台时,虽然不能置信,但是我们全体欢呼,没有酒杯,二哥让我们传递酒瓶啜饮,我知道她留意着每个人的酒量,也许她要的不只是微醺,最后我们都开始笑了,像是吸了大麻一样的爆笑,笑声中才发现所有的陌生人消失无踪,离上台倒数十分钟,我们又一起安静了,静得听得见汗水流过背胛的声音,龙仔,那是真正的宁静,要先经过喧哗才能体会的宁静。
卓教授并没有留下来,我知道她的意思,路途,重要的是那一条路途,我们上台之后的一切,已经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在兴趣之外。
她已经给我们上了最后的一课,不需要分心,只要跳出美。
强光烤裂了我脸上的粉妆,光里面我始终没见到一个观众,虽然知道他们坐满了厅堂,我只看得见烟,烟丝缭绕中流水年华泄洪一般地冲过脑海,我回想起历历在目的那些转瞬阴晴,那些圆缺无常,又发现大厅最远程那盏聚光灯多么像月光。
和二哥的双人舞中,每一照面她就给我一个微笑,她是要我敞开怀抱,我们有三十三次撞击式拥抱。
你看得见荣恩跳得那么好,她是一个维度守护者,她飘忽但是精灵,一次又一次支离我和蓝衣天使的过度接近,真的接近了,是结束的时候,我开始喜欢荣恩的舞姿,她的舞淘气而且丰富,是她在灾难性的如影随形中,隐约逼迫着我,认识不去冷漠的方法。
但是我不能再注目于她,我甚至不能展现任何表情,我要跳出寂灭与虚无,卖力地跳,一边想到了,我们的演出不是舞蹈,不是剧情,是舞者成为的那个媒介,媒介到达那个朦胧相识的彼岸,用创造力触及那冥冥极限。
有限的生存,梦想着经典与永恒,我的肉身不够坚强,精神不够丰满,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直想写作,但从来没动笔,是因为我知道,那还是逃脱,借着仿佛远离尘俗的方式逃脱我自己,这么说非常含糊吧?我找不出更精准的语言,模糊来说,都是因为寂寞,只是需要一点点物质就足以生活,但为什么总是觉得缺了大量的爱,大量的爱?所以开始非常希望多了解别人一些,多被别人了解一些,期望着一个用了解和希望照亮的世界,那是真正的美。
为了美,我要重新进入这个世界,再来一次有血色的人生。
舞剧的后段,当我扮演诸神的同伴们前仆后继垂死于天堂之路上时,不动声色是我的舞蹈的最大挑战,卓教授给了我一个非常困难的角色,天堂路上充满了荆棘,注定要流些血液,掉些泪水,回忆起教授们以前常常调侃我们是温室中的花朵,我心里想着,是花朵没错,但却是荆棘生的花呀。
我跳出来了,你看出来了。
你是一个非常好奇的人。因为同样好奇,我也想要揭开你的世界。
我的视觉是在舞竟时还原,掌声如潮水,大厅灯火齐亮,瞬间我才看见了那么多张激动的脸孔,掌声中,我见到坐在第一排的你,你的无限喜悦的脸容,还有你身旁同样快乐的克里夫,俯身谢幕前,我又见到了西卡达,上台前我就已默记了他的座次,他的身边,是我的爸爸,我的濒近临盆的姊姊,还有小韦。
抱了满怀的献花,俯身答礼时,我在心里轻声说,我为你而跳,龙仔。
你可曾听见,我的声音?
“再说吧。”二哥新点了一根烟,大寒流的天气里,她只穿着卓教授的黑舞衣,并且还冒着汗。
二哥举臂一拨她削薄的短发,我注意到那件黑舞衣的胁下部位已旧得绽裂成缕,又仔细地缝缀以黑色的丝线。
登台演出三天,我们回到教室之后,还是持续日常的排练,接下来是各地巡回演出,因为加演邀约不断,再加上出国演出行程,现在舞团必须和我们延长合约,新的契约中,我们的薪资福利大幅提升。
第四部分 尾声团圆的时节(6)
“怎么能够再说?二哥,这种事不能开玩笑。”我说。
“谁跟你开玩笑了?是你自己不用大脑。”
“二哥,我非常认真地再说一次,新的约我不能签。”我望着烟雾缭绕中的二哥。“我真的和公司约好了,只能跳到夏天。”
“告诉我,现在你喜不喜欢跳舞?”
“喜欢。”
“这不就结了,那还三心二意做什么?这种演出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怎么这么笨?”
“二哥,我真的已经决定了,巡回期那么长,够训练替代舞者了,要不你找龙仔,他也可以跳啊。”
二哥手指猛地一拗,折弯烟蒂凌空抛出,划过一道漂亮弧线落进小碟中。现在她瞧着我,我想我认识这个神情,那是排山倒海的不耐烦。
“这是你的还是我的舞团?”她说。
坐在车上,望着滨海的风光,绕过了北台湾,东方的海际是上升的暖阳。我们分了几车列队前行,除了二哥留在台北忙碌公务,所有的团员结伴上路,前往宜兰探望卓教授。
克里夫从他父亲的公司借来了一辆九人座厢型车,虽然腿上还带着伤,但他坚持开车,我们依了他,这一车的团员一路上享受了优美的音乐选播,同座的荣恩告诉大家,卓教授静养之地,是她的独生女的住处。
意外极了,从来就以为太过度爱自己的人,不愿意制造下一代,但原来我猜错了,卓教授有个女儿,不是记得她从没成婚吗?
午前就抵达了宜兰,因为住处偏僻,卓教授的女儿相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