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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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摸小婴儿滑腻的脸颊,我的心里想着,我的确孤僻,不论在身体上或是精神上,我都厌恶碰触旁人,这是我没办法喜欢舞蹈的原因。
心里想着,我从来就没有清楚看过荣恩,幼稚的她其实深思熟虑,只是在体内储藏了太大量的婴儿脂肪,结果热坏了,再手足无措伸展开来,一再令我目瞪口呆的,是她的紧急的散温。
心里想着,我的身边充满了这样平淡的人物,用细微的视力看进去,每一个人,原来都有他们一路的风景,荣恩就在我的身边,朝夕相处,但是我看不见她的无人拥抱的童年,懵昧的人是我,不甘平淡结果十分孤单,在孤单中困顿,尖声抗拒细碎的折磨,我不懂得幸福,我欠缺了大量的苦难,忘记了我和别人所共同需要的,一点点小小的慰藉和温暖。
这个兔唇的小女婴,将有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路途等待着她?我想起了卓教授严峻的面孔,那么愤怒地逼迫着我去体会自己的人生,去将成长过程视为独一无二的小宇宙,然后追求美,追求自尊,仿佛上苍播种人间,为着就是收割美。
所以我告诉小女婴,从心里面发音,有一天,你就要爬出栅栏,一点一滴,走上和全人类永不再相同的转折,你吃苦受罪,撕扯出瘢痂,产生出抗体,制造出惟独属于你的风景,亲爱的爱哭的小女婴,或许到时候你还是爱哭,那也无妨,在悲欢交织中去面对缺憾,去渐渐了解上苍所特别赐与你的,深奥的珍稀的祝福。
晚风中我们将小女婴抱回了幼儿房,临走之前,荣恩和我不约而同,逐一拥抱每床的婴孩,睡着的亲一下,哭着的使劲抱住,像是再也不要放手一般。所以他们渐渐都笑了。
从那么多张甜蜜的小脸孔中,我发现小婴儿笑起来都一样,都一样。
大年初二,我们回到教室练舞,趁着午休,我外出买了一本书。
初三,练舞,我断续阅读新书,眼伤渐渐消了肿,免除了纱布遮覆之苦,却暴露了一眼瘀青的恐怖容颜,荣恩和我试尽方法,也不能消灭右眼圈上的森冷之色。
初四,练舞,排练至深夜,终于收课之后,二哥呼朋引伴一起出门宵夜,我因为眼伤有
碍观瞻,独留了下来,散步来到飘着花香的长巷,一个人家蹲踞在公寓门口烤肉闲谈,从他们的聊天中,我无意听见了半个月前这巷子里曾发生过一桩跳楼事件,死者是个非常安静的,喜欢弹钢琴的加拿大人。我不能想象,什么样巨大的忧伤之下,一个人会将自己付诸坠落?巷子里满地落英,金盏花,蔷薇花,三色,紫茉莉,马樱丹,爆竹红,片片凋萎在柏油路面上,落花与灰尘同色,它们还是散发着芬芳,琴音不再,我仰天望去,没有月色的夜,只有满天和相思一样淡薄的星光。
初五,登台前夕,我们进行最后彩排,二哥和穆先生指挥若定,一切渐渐就绪,在环场绝佳音效的戏剧院中起舞,连衬乐都比平日还要加倍动听,我们全天候穿着正式舞衣,画着轮廓鲜明的舞台妆,在天堂布景中灿烂地相遇,遁入阴暗的后台,猛一见面,迥异成了魑魅之属,光与暗中我们排练,饮食,说话,兴奋并且紧张,三合板天堂中的一群艳色天使,光圈摇曳追踪着我们,迎灯望出去,烟丝迷茫,舞台下没有卓教授,只有龙仔,他整日支持各种舞台工作。
第四部分 尾声团圆的时节(3)
夜里,二哥与穆先生一起宣布彩排结束,除了穆先生的工作班底留下继续处理后台事务,舞团全体下课,擎着摄影器材的录像人竟然跟随我们到了更衣室,没有人驱赶他,我们袒身露体,换下一身汗湿的舞衣,今夜将统一由服装师亲自浆洗,待明天再正式穿上。
与大家挥别,我登上了龙仔的摩托车,他以手语问我:“去哪里?”
“不是回去吗?”我以生涩的手语反问。
“不回去。”他说,“我们去动物园好不好?”
“这么晚?”
“就是等到这么晚。”
冻得要降霜的夜,从外蒙古直刮而来的寒风一路相随,我们抵达了无人的动物园,龙仔开锁,直接驱车来到土狼的栅栏前。
见到龙仔,土狼摇起尾巴,像一只驯犬一样的摇法。
“昨天半夜我来看过它。”龙仔打手势说。
我看得懂。
“我开了笼子,想放走它。”
“不会吧?”我笑着问。
龙仔也笑了,他解下颈上的纸簿,开始书写:“本来想放走它,但是不知道它能往哪里去,外面不是它的环境,它自由了,永远也找不到它的同伴,我只能让它流浪,本来又想杀了它,但是我没办法,笼子的门就这样开着,它看我,我也看它,我让它自己决定。”
“结果呢?”我问,虽然见到了土狼安然无恙就在眼前。
“结果它跑出去了,在小山丘下面绕了一大圈,我陪着它走路,天亮的时候,它又自己回到笼子里,所以我又锁上它。”龙仔写。
“你做得对。”我所强记的手语到此告罄,紧急从背袋中翻出新买的手语书,略翻几页又放弃,我取过纸笔书写:“放了它,它也无处可去,狼天生是群居动物。”
“它离群了。”
“龙仔,”我写,“但你是它的朋友。”
“我知道。群居动物可以感受孤单,但只有人才会寂寞。”
我没接笔,原本想要说,生活在这时代,至高的修炼不在排遣寂寞,还在培养幽默。龙仔拍拍机车座椅,示意我坐回去,回到了动物园后门,他又搁下了车,我们沿着捷运线漫行,这台北最拥挤的假日去处,只差了六个钟头的光阴,荒凉得如同鬼域,整条新光路上店家紧掩,黑暗中不见任何人烟,太冷了,我们找到了一台自动贩卖机,投币选取两罐热咖啡,握在掌心,只为了取暖。
“龙仔,”我将滚烫的咖啡罐拢进怀里,腾出两只手,比划出我练习了三天的辞句,“登台以后,你有什么计划?”
“离开舞团。”他说,寓意于形,我发现看懂手语并不难。
“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
“不再跳舞了吗?”
“不一定。”
“我听不懂。”
“我已经不想上台了,我欠的东西,不在台上。”
我于是不再走了,龙仔犹自前行了几步,回头才发现我的停足。向他要了纸簿,我写:“龙仔,请不要完全相信卓教授,她逼你自己寻找出路,那是她的思维,你有你的人生,请自己作主。”
只是一排字,龙仔却低头阅读半晌,读完后他看着我,是那么清朗的表情。
我们这时站在新光路的骑楼下,他向我要了发夹,转身就开启了身边这个店家的铁卷门,又一弯身猛力托上门扇。
“龙仔,你在做什么?”意外之下我脱口轻喊,旋即又掩住了嘴。
这是一家快餐香鸡城,全黑并且死寂,空气中扬出一股浓浓的蟑螂味,陈列整齐的压克力座椅间传来一阵轻微的鼠叽。“什么人生?这种人生吗?”龙仔用手语问我,举止虽然离奇,他看起来兴致非常好,双眼亮晶晶地逼视着我。
龙仔继续开启了隔壁店家,一间土木工程行兼营抓漏处理,同样无人,但从店内楼梯口透出微微的灯光,我听得见来自二楼隐约的电视声响,闻得见一些残羹剩饭的气息。
“这种人生吗?”他问。
“龙仔,别闹了。”我轻声喊他,拉住他壮伟的臂膀,徒劳无功的程度,就如同一只蜻
蜓撼动树干。
“教授并没有逼我,她只是没有宠我,她要我独立。”不知龙仔是否这么说,在他快速的手语中,我寄予八分的想象。
现在龙仔继续开启下一家门扉,这是一家电信器材行,他碰到了复杂的锁头,就蹲下身盎然有味地细细观察。
第四部分 尾声团圆的时节(4)
自行从他的颈上解出纸簿,我写:“教授从来没有要你放弃舞蹈的意思,她是对你的期望太高,你能明白她的用意吗?龙仔?”
“当然明白,我们有过承诺。”龙仔看了我的字笔之后,以手语说,他继续开锁。
“什么承诺?”
“秘密。”
一时气结,我写:“龙仔,你能不能保留一些自己的想法?不要全部以教授为主?”
“她是在教我跳舞。”
“教到床上去了吗?”
龙仔望着我,他的神情坦白得空洞,他接过纸簿写:“对。”
“教授说你还是个——”写不下手,我喃喃自语:“她是在骗我。”
但是龙仔看得懂我的双唇。“她说我是,我就是,那跟感情无关,只跟舞蹈有关。”他写,笔迹漂亮,内容可憎。
啪一声,门扇在我们面前推开,灯光如瀑布泻出,电信行一家老中青三代持着各式护身武器出现在眼前,拖把锅铲菜刀哑铃皆有之,见到我满脸的舞台浓妆,倒是他们惊吓在先,我抓起龙仔的手,飞奔而去。
龙仔是我生命中另一个灾难来源,疾跑经过几个红绿灯,才甩脱了那一家人的十八般武器,平常人跑不过舞者的长力,我和龙仔继续我们的午夜狂奔,而且都渐渐笑了,一笑不可收拾,逃回到动物园后门,热坏了,我们都撑住膝盖剧烈喘息,倚着龙仔的身躯我却笑得那么尴尬。我开始了哮喘。
匆忙失措,我打翻了背包,杂物滚出一地,但小药瓶还在袋底,龙仔帮我拾起了背包,慌乱中伸出手想要探及它,龙仔却将背包高高举起,到了我不可及的高度。可恶的玩笑,我不再笑了,嘶喘如雷,猛烈摇撼龙仔的臂膀,来不及书写,我喊着给我,给我小药瓶。
“不要小药瓶。”龙仔用无声的口型说,极度缺氧中我暴躁震惊,我并不认识这个人,从来就不了解他,却笨拙地将心情托付于他,现在龙仔用另一只手紧紧地勒住了我的手臂,他那么有力,那么有力,瞬间我回想起了初见到龙仔那一天,当场惊异于他在舞蹈中的力度与高度,因为他举手投足皆抵达了我所不可及,在那个盛夏的宁静的午后,在那道清脆铃声的余音不息中,我半途闯入了舞团,仿佛预感着一段丰盛的发现之旅,而现在凭着他的力度与高度,龙仔可以任意终结我的呼吸。
右手腕被他箍得瘀血了,我以左手胡乱攻击,我是一个闯入者,从在母胎就深深不被欢迎,闯入这个世界,我情非得已,我万分不愿意,我搪塞着我模仿着过活,我读书我工作,只是我从没填足那个空缺,比任何物质还要实质的空缺,带着黑洞一样的吸力,逼着我拼命投进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如此大量的空气饥渴症。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缕呼吸微弱中,只剩下泪眼滂沱。
“你不会死,你不会气喘,你没有气喘。”龙仔用无声的口型一再地说,我在他的脸上抓出了条条血痕,他始终没有放手。
昏眩,思维迷茫,依稀见到了一波一波涌来的海浪。柔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