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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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舞者拉开了距离,一齐揉身跃起,他们做了高难度的才字形空中旋体,像一排音符盈盈降落时,那个男孩才抵达飞跃的顶端,仿佛地心引力对他加倍纵容,他第一个飞离最后一个落地,沾地无声,干净精准,而且毫不见他喘息。
窄窄的窗台上,我手足无措了起来,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出色得过分的一个年轻舞者?
他们之中一个纤细的女孩在落地之后,伏在地板上摇了摇头,像是泄了气一样,她避开其他人的练习,去取了一条大浴巾拭汗,见到我又走了过来,她自称荣恩,是内定舞者之一。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3)
“你总算来了,教授昨天还为了你发飙呢,她说要剥潘老师的皮。”荣恩要了我的履历书,心不在焉地翻阅着。
这是个颇为清丽的女孩,全身骨架出奇的纤长,脸蛋也十分细小,淡施脂粉的五官绽放出一种青春紧致的活力,眉宇间很有着一股娇柔之色,她对于我的履历表的兴趣显然高过于我本人,尤其那几封推荐信引起了她的好奇,现在她抽出一封细细阅读。我只有继续张望着教室,那个男孩又完成一串紧凑的地板动作。
“光着上半身那个男孩,他就是跳蓝衣天使的吧?”我这么问荣恩。
荣恩终于正眼望向我,很讶异的模样,“不,不是,他只是见习生。他叫龙仔。”
“主角还没选,不知道谁会跳蓝衣天使。”她又说。
我一时困惑极了,龙仔这样的身手,却只是个见习生。
关于卓教授的这支舞作,从报导间我已经有些初步的了解,我知道舞蹈的核心将会是一个雌雄莫辨的角色,蓝衣天使,我曾经长久地揣想着,那该是个一出场就风华不似人间的舞者吧?那该不会是我这类型的人吧?眼见龙仔跳得那样霸气万千,我的心情错综了起来。教室中有人朗声喊停,舞者一齐收步,只剩下龙仔犹自舞了片刻,我想那是真正的沉醉,他又蓦然停止,惊醒了一般。舞者们鱼贯地从我眼前走过,往教室另一边的走廊去。龙仔落单了,他的左右顾盼显出了一些犹疑的神色,最后龙仔在地板上坐下,屈膝抱腿像个胎儿的姿势,静息良久,才霍然站起身,也朝我和荣恩这边走过来。龙仔的步幅带着强劲的韵律感,我看得见他全身细密汗珠如露,他心事重重地盯着眼前的地板,他的裸着的胸膛轻轻起伏。
“跳得好!”龙仔走到身前时我由衷地说。
但他只是和我错身而过,沉默地将我的赞美甩在脑后,一句话也没回复,一个眼神的致意也没有,一点迟疑的意思也不泄露,如同我只是窗台边的一株盆景。好傲慢的一个人。
“他听不见,你要用写的。”荣恩还翻着我的履历,她不经意地说。
见我并没有反应过来,荣恩耸了耸肩,“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会叫他龙仔?”
那是聋子的意思了。龙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听见从那边传来淅沥沥的冲水声,想来那边是淋浴间。直到今天,我还可以清晰地勾勒那股水流声,像雨一样滴滴冲激,越来越响,回音渐渐显微、扩大,澎湃成瀑布,汹涌在耳膜上,一生与水为伍,那时才第一次真正聆听见了水的锐利的声音。
“你来了就好,应该还赶得上,这半个月都是练基础舞步。”荣恩将履历还给我,临走前,她又说:“你的部分,都是龙仔帮你跳的。”
说得好像我已经笃定录取一样,她说这话时,满脸净是温柔。
天完全黑了,我还独自坐在窗台上,几个换回便服的舞者又从我面前经过,龙仔最后一个出来,他顺手关上了走廊边缘的灯光,这一回他注意到了我。完全出自于枯候的无聊,我朝他招了手。
冲浴完的龙仔,一身白色T恤与牛仔裤,极其普通的男孩装束,他背着一只中学生用的书包,我见到在他的脖颈上,用塑料绳悬吊着一本拍纸簿和一根原子笔,塑料绳都已经旧得千丝百缕。
我的自创手语令龙仔眼花缭乱,他于是咧嘴笑了,他也在窗台前坐下,与我保持着生硬的距离,隔得那样远,我还是接收得到从他身上放射出来的、收藏不住的滚滚精力,他的晶灿的眼睫让我联想到了安静的夜行动物,注视着你又希望不为你视线所及,他舞蹈时的流利气质此刻消失无踪,一双长手长腿不知该怎么搁才妥当似的,化为过度多余的细微动作,那是强烈的好奇与不安。在他的纸簿上,我说明今天是来面谈,角逐舞团工作。
“你可以叫我阿芳。”一停笔我就发现这个句子十分不妥,鲁莽极了,他怎么可能开口叫我?
“阿—芳。”龙仔却当真了,他比划出一个特别的手势,阿是一朵五瓣花蕊绽放,芳是鼻端前一道柔软的波浪,没想到我的卑微的名字,在他指尖可以出脱得如此优美,他的双唇也比拟着正确的口型,只是没有声音。
我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在手语的世界里面,中文并不尽然是逐字翻译,关于名字,意译的居多,这是龙仔当场为我取的一个手语名字,芬芳可掬的意思。
“你跳得非常好。”我写道。谢谢。他用手语说,这我看得懂。
“跳多久了?”
他比了两年。就我看起来,龙仔大约二十出头。
“没骗我吧?”我继续写,“刚刚见你练舞,以为你是从小练起的,怎么跳得那么好?”
浑然前辈的语气中,我感到了一些心虚,龙仔偏头仔细地看着我书写,我一停手他就接过纸笔,我们两人都非常谨慎地避开了肌肤接触。
“我只是,”他写,“没办法忍受下去的时候,再多忍一秒钟。”
我接回纸簿,久久端详着这句话。
这样年轻的孩子,可以挥洒出这种苍劲的力道,他贪快但不含糊,每一个笔划都张扬得清清楚楚,钩得性格,捺得深刻,撇得更见气魄,若是字体可以兑换成声音,这该是嘹亮得吓人的嗓子吧?我为这排笔迹深深着迷。
办公室传来了动静,我随即被喊了进去,再度面谒卓教授。
接过履历书之后,卓教授皱起双眉注视我的容颜。
“怎么这么年轻,”她仿佛不能相信似的,再瞄了一眼我的资料,“好年轻……”
我实在不算年轻了,已经满了二十八岁,方才在教室里见到的舞者,都明显地要比我幼小得多。卓教授撇开我的资料,不胜感慨的神色,她看起来有些迷离,我静了一会儿,开始怀疑她所凝视的是我面前的薄雾,雾的来源是她指间的香烟,随着烟束腾挪,她有如进入了潮水般的往事,我是一个呼吸窘迫的布景。
于是我自行报告,十九年芭蕾舞龄,十年现代舞经验,曾经跳过的舞码若干……
“行了行了,小潘在电话里都告诉我了。”
若不是刻意保持着肃然起敬,我不禁要莞尔了,潘老师年纪不小,在舞坛里辈分也高,这时倒成了小潘。我放胆观察卓教授的脸容,眉毛秃落了大半,其上刷以颜色浓烈角度耸动的黑墨,这是惟一的修饰,她连口红也未涂,血色缺乏的双唇微微抿起,牵动脸颊上疲软成叠的肌肤,她的稀疏的发隙中见得到苍白的头皮,我所终于晤面的是末路穷途的谬思,老了松了放弃了,只有嘴角的法令纹还顽强地维持着昔日的张力。卓教授脱下眼镜,“让我看看你。”她说。
知道她要审视我的肉体,所以我脱下衬衫,暴露出穿了紧身衣的曲线。
她大略看了一眼,在我的脖子和膝盖的部分停驻得久了一些。
“嗯,可以再瘦个几磅,刘海儿不要,你想办法留长它。”
就是这句话,她没有再理会我的意思。我非常的失望。原以为她会当场验收舞艺,所以我自备了一张安德鲁韦伯的音碟,已经赶着练好一支两分钟的独舞。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4)
“我现在很忙,你先看我们的练习带,多看几遍。”她回身喊人去取录像带,然后就戴回眼镜,埋首在她的办公桌前,一派送客的情境。我返身告退前,她又说:“还有,找龙仔给你跳几遍,好好学。”
回到教室时我十分不确定,这莫非是录取我的意思?潦草得令人无法置信。一个中年女人追上前来,递给我一盘录像带。“你不要管背景音乐,编曲老师说他还要思考,所以暂时只是简单的旋律。”女人交代着,她又送上一个夹板,上面是一叠复杂的文件,“我们舞团要签约,请你先好好读一遍,签了就不能后悔哟。”
语气是柔和的,但是她的双眼透露了一丝锐利之色,这个矮小的中年女人以超乎常理的力气握住了文件,她这时正细细瞧着我,瞧着我并且不放弃夹板,像是弥补着卓教授的错误一般地打量,隐隐使劲中,尴尬逼成了我满脸的坚决之色,她放了手,我的肘子撞击右胁,手中紧握着那叠合约书。
“好的。”我说,将合约书抱在胸口,我费尽了力气才压抑住满腔爆炸般的呐喊,不后悔,不后悔!
女人自行介绍,她姓许,是卓教授的秘书,她接连说明了练舞的时间表,从明天开始就要加入紧凑的课程,而眼前我还有个请辞不易的工作。因为住所并没有录像机,我向许秘书情商就在教室里看录像带,她帮我开启机器,我席地坐在教室边缘看带子。
整卷练习带趋向沉闷,都是一些循环的基础练习,好像蓄意要将舞者的深厚经验连根刨除一样,衬乐也只是简单的键盘音符,屏幕中舞影交错,配上那样近乎空洞的音乐,有时长长一整段音符消失无踪,连舞者也凝静如松,我反复切按送带钮,肢体复活在死寂中,我无限量加大音钮,又震惊于暴跳而出的一段琴音,忙乱地调整遥控器,我狼狈地一瞥左右。
所幸舞者们悉数离去了,只剩下一两个办公人员,有人开始拖地,我见到龙仔还没有要走的迹象,他远远席地坐在教室的另一端,什么也不做,就是屈膝坐着,因此特别引我留意,应该形容那是耐心还是呆滞?当他静坐时,几乎完全没有表情。
卓教授熄灯出了办公室,万分的机灵在龙仔脸上点燃,他爬起身来,卓教授瞥了我一眼便迎向龙仔,两人并肩步出玄关,卓教授显然懂得手语,只见两双手掌如燕翻飞,渐飞渐远,龙仔推开帘门时,卓教授的手就巧妙地栖落在龙仔结实的脖颈上。
帘外是漆黑的夜,我在最末的灯光所及之处,又见到了活泼但是沉静的手语缤纷,卓教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龙仔一仰头笑了。
他连笑起来,都没有声音。
我猛然想起来,应该找龙仔约时间帮我示范舞步,他的背影和卓教授一起就要隐没在深深的夜幕中,我才要开口喊他又作罢,茫然来到窗口,正好见到龙仔的亮白色上衣在漆黑中最后一现又消失,如同幽静潭水中乍然闪动的一片鳞光,帘外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奇怪的错觉,我依稀见到夜色中一圈一圈荡漾开的浓黑色的无声波澜。
长久以来凭着印象,总以为卓教授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进入舞团之后我才明了,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