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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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只差一点就足以永恒,只是他终于开口的时间错了,地点错了,人,变了。
那一年我十六岁,重新取出了芭蕾舞鞋,发现它们已经不能合脚。
爸爸收藏着满柜我的芭蕾舞鞋,练得最勤的时候,每隔几周我就跳坏一双,爸爸将它们洗净,晒干,就晒在他精心腌制的香肠旁边,然后再以同等的爱意收藏。
那时我已跳了七年的芭蕾。九岁那一年,爸爸不知从何处听来,练舞对气喘有益,他带着我报名舞蹈班。
舞蹈中我的身躯绽放如同一朵蓓蕾,十二岁那一年,我的舞艺已经不再能屈就那个班级,爸爸又带着我另寻名师。
那个全嘉义最富声望的名师只是端详着我,站在他面前,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白舞衣薄得接近半透明,半透明中任他检查,我的骨架,我的比例,我的关节,我的脚踝脚弓脚趾,都是天生的芭蕾材料。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7)
他捧住了我的脸蛋,一手撩开我的发丝,“小仙子,真正的小仙子……”他叹气说。
十二岁的小女孩已有足够的心思,我完全知道我美,知道我可爱,知道我已经找到一种方法,让我的人生不同,这个想法优先于一切,跟我喜不喜欢跳舞毫无关联。
我跳得那么好,忍尽痛楚的手足受过各种伤,从没喊过苦,直到右脚跖骨裂伤那一次,我以为再也不能跳了,对于一个少女来说,那种打击如同从天庭堕入凡尘,我再也做不成小仙子,我正在长大,我得重新挑一条路,在那条路途中慢慢变老,但是不管是什么人生我都不感兴趣,人间漫漫,只是找不到我的方向感,彷徨中却没有什么人能够指导,没有什么事能够引导,我是一颗手榴弹被封死了插销。
惟一能想到的只有逃脱,连皮箱都准备好了,若非见到卓教授舞蹈,我不可能克服疼痛,不可能重拾舞衣,指导着我、引导着我的卓教授始终却毫不知情,满不在乎。
直到这一天,我已长出了第一根白头发,还是在徘徊,还是在半路边缘游移,我知道我就要老了,白衣天使会是我生命中的巅峰,我的巅峰,微微点缀在卓教授的人生起伏。
二哥并没看错,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
不知道该去爱谁,不知道该去爱什么,算不算是巨大的缺陷?那跟天堂有什么关联?
微风里烛火突然熄了,大约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整间套房一片漆黑,火苗一闪突然又在暗中怒跳而出,然后焰光又长了几吋。我的内心深处知道,如果有能力,我想写作,但问题在于什么也写不出来,活在这样没有故事、没有冲突、没有英雄、没有信仰、没有敌人、没有立场的世纪末,提起笔只觉得一片枯竭,我只会读书,读书之外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来滋养,以什么来成长。
而现在我就要攀过生命中的巅峰,接着面对渐渐老去的年华。卓教授不算是借镜,我达不到她那种成绩。
疲乏地吹熄蜡烛,我直接上床,仿佛已经躺在泥尘里,无助仰望枝头,我没办法接受,就要变成一朵无果的落花。
轮番站上教室的小讲台,服装师一一登注我们的身材,胸围、臀围、颈围、身高、肩宽、腿长、臂长,脚的尺寸,一些在定装上有帽饰的团员还要测量头围。
穆先生忙碌指挥不休,所有的服装设计都出自他的手笔,一幅幅定装图就陈列在我们的舞台设计图旁边,双幕舞台,一幕是浓烈的七彩混沌,另一幕天地纯白,远景闪着北极光。
穆先生设计的手绘舞剧海报也出炉了,这张海报将是第一波的宣传,之后还有我们的写真剧照海报。
一个非常出名的摄影师登门而入,这是我们的剧照师,在定装完成之前,他先来勘场。
剧照师擎起镜头,频频打量我们,但是他一开始就追踪错了人,透过景窗,他瞄准了龙仔,啧啧赞赏,直到有人告诉他,龙仔并不上场,这剧照师还是侧拍了龙仔整卷底片。
登台的气氛就这样一夕之间满溢了教室。喧嚣中又有一组媒体到访。
卓教授坐在轮椅上,在我们的排练中,她与穆先生就着设计图讨论频繁,剧照师这时不忙了,他倚在讲台前看我们舞蹈。
第二幕的支援舞群都坐在地板上,十几个舞蹈系研究生,这周就要展开和我们的合演。
二哥以惊人的速度熟练了蓝衣天使的舞步,现在我们的群体合舞渐渐流畅。惟一未就绪的是音乐,到此刻还是半完成的乐章。
排练中途,旁观的研究生都哗一声惊叫了出来,荣恩高高登上一座人梯,滚跃而下,本来该落在一群诸神的怀抱中,但每到这一段她总跳不好,这次荣恩又偏差跌落,重摔在地板上,我们都中止了排练,都知道,荣恩必须原姿势静卧十分钟才能动弹,这是休息的珍贵时机。
剧照师于是和我们聊了起来。长期处在观景窗背后,这剧照师有相当不同的视野,他觉得荣恩跌得很美,对他来说,再糟的事物,也有启发人的一面。
“只要给我足够的光线,就算是一坨屎我也能把它拍成天堂。”剧照师这么夸夸其谈。
相当奥妙,根本无法断定他是否在暗讽我们的舞剧。而我则思索着这句话,自从卓教授限令我找出天堂与缺陷的关系,不论是谁提到了天堂我都要回味再三。
荣恩方才摇摇晃晃站起身,卓教授和穆先生就一起宣布,用完午餐后我们全体下课,这天下午停止排练,空出教室,让穆先生和他的工作班底在舞坪上仿置出舞台景象。
荣恩啪一声又倒了回去,如释重负,我们也都趴在地板上,全身上下只剩指甲没累透了,懒散了没多久,却见到二哥已罩好外衫,提着背包问我们,要不要跟她去游泳。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但每个人都爬了起来。“我去。”我也喊着说。
任谁都看得出来,精力过人的二哥,给累坏的舞团重新带回了活力。这天下午的冬阳异常暖和,直接穿着舞衣下水的我们是游泳池里一把艳色落花,仰望灰色云层里透露的一点蓝天,放松四肢随波漂浮,轻轻地滑过了龙仔的身畔,我觉得这是天堂。
游到了傍晚,二哥又请大家晚餐,在财大气粗这方面,她果真继承了克里夫的角色,我们都知道,在百老汇正当红的二哥非常富有,这时我才想到了,登台之后的巡回演出期并不算短,二哥这次回来给卓教授救急,不知她放弃了美国多少演出机会?
饭后大家各自雇车回家,龙仔邀我与他同行,坐上他的重机车,我知道他没驾照,他知道我没戴安全帽,一路违规,机车经过了卧龙街却直接穿入辛亥隧道,抱紧他的腰,我将脸枕在他的肩胛,去哪里都好,都好。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8)
我们在黑夜里来到了新光路底,这是动物园的后门,此时四望阒无一人,黑幽幽的山谷里,听得见起落的兽鸣。
龙仔借了我的发夹,片刻就开启了铁栅门锁,我们一路在兽影幢幢中漫游,直到了非洲动物区。
“带你去看一个朋友。”龙仔用手语说。
我们就看见了那只土狼。
在狭小的兽栏中,那只苦闷的四脚动物绕着人工铺设的水泥小径和惟一的一棵枯瘦的尤加利树来回踱步,我和龙仔坐在它的前方不远,花了整整一个钟头,见它以相同的巡回路线,永无止境地绕圈不停,它拖着粉红色的长舌,它在每次相同的细微处仔细闻嗅,它是在寻找出口。
静静并坐在兽栏前,龙仔打亮了随身的小手电筒,他的那只旧书包里储藏着对我来说十分出奇的东西,大量的纸笔,随地练舞用的滑石粉,一卷用处可疑的细钢索,两面镜子,宽胶带,还有几把光度不同的手电筒,所以当他背着书包行走时,总不免要发出哐当的噪音。
龙仔随时需要光源,他将手电筒朝向我摆设,我是漆黑动物园中荧荧发光的仙子,和深海夜光鱼同属,我将上半身保持在光圈中,好让龙仔看得分明。
我已清楚龙仔的惊悚来自于突然的碰触,像是不意在我们耳畔炸响的一声爆竹,文明的方式是保持在他的视线之内,进入他的宁静的动画世界。
但是光圈又阻绝了我以外的景象,现在龙仔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人,我的一颦一笑无限量夸大,所以我羞涩了,静默中我揣想着龙仔的知觉。
声音于他是波浪,龙仔曾经这么说,那就是柔软的深海潜航了?无锐角的海潮一波波涌来,海底火山爆发,鲸鱼靠近又远离,都解读以平面的雷达屏幕。
没有声音的晚风,是发肤上的一阵骚动。
没有声音的说话的脸孔,是聚散飘幻的一片云朵。
单以视觉捕捉的世界多么奇怪,奇怪之最,必定是高声咒骂时的卓教授,她用声带制造出了那么巨大的精神压迫,没有声音的疾言厉色,应该是逗趣多过于恐怖吧?
这一切都映象在眼底,龙仔的双眼出奇的专注,对谈时绝不回避视线接触,这和我所熟悉的世界不同,太过度倚赖言语,让我们其余的部分不动声色、不可捉摸、不露痕迹,这是文明也是损失,我开始喜欢龙仔的沟通风格,他的用上感情的凝视,他的毫不遮掩的好奇。
“你很冷吗?”龙仔非常认真地望着我,用一个抱紧胸口的手势这么问。
“不,不冷。”我说,但是寒风中我没法禁止眉尾的一丝挑动。
龙仔脱下他的外套递给了我,他看出了我的冷,这是一个动态图像化的世界,所以他看得非常细微,细微而且真切。我将手电筒转个方向,我们一起望向土狼。“总有一天,我要放了它。”龙仔写在纸簿上。
“那你就放嘛。”我写。虽然这种愿望的格局太狭小,我想我能了解龙仔的心情。
“总有一天。”龙仔用手语说。
“最近你都到哪里去了?”我书写问他,这几天的龙仔,总是近午才进教室。
“哪里也没去。”龙仔写,“我最近常常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教授要我写笔记,要我在你们排练时想出来,什么是天堂。”
原来卓教授给了我们相同的考题。漆黑的动物园里面有什么猛兽正躁动不安,肉食动物的闷吼声,草食动物的踢踏声,声声牵引着我的思绪。
“我永远听不见声音,”他写,“太阳永远看不见黑暗。”
“对蝙蝠来说我是聋的,”我写,“对蜜蜂来说我是盲的。”
这样写完全是为了呼应龙仔的思索离奇。从小以来,对男人的审美观都着眼在学识上,我太重视饱学之美、健谈之美,孤绝于言谈的龙仔发展了另一种美,他让我格外体会到了,人文上的聪敏是另一种隔阂,在没能开发、没能开启的知觉层面,我比他更接近一片荒原。
龙仔站起来,攀过兽栏,土狼停止绕圈,戒备地低下身躯,龙仔伸出手掌,凌空轻轻压制土狼的情绪,然后龙仔一扬手,土狼仰天呜呜而鸣,不久之后群兽呼应雷动,惊心动魄中我捂住了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