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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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教授给二哥点烟,二哥哼着歌啜饮她的琴酒。
林教授,专攻比较人类学,凭着文评跨行艺术圈,他同时也是台湾快速窜红的西洋棋士,常年学院派的熏陶下,他练就出一种固定的态度面对人生,这种功夫又分为深层与表面,深层来讲,林教授倾毕生的钻研,在文学评论上,创造出一种文化人类学角度的特别路线,独门生意让他畅所欲言无往不利,表面而言,文学将他滋润得非常深沉,得意的场合,轻轻抿起谦虚的双唇,盛怒的时候,却又绽放出宽和的笑容,林教授是个锋芒适度,忍耐力超强的人,整体上修养成了文艺圈的一股煦煦春风。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5)
我们都知道,文评之余林教授也开始写小说,他的悲剧是,对于文学评析得越鞭辟入里,创作起来越有招式上的牵制,从他的作品中就看得出这种尴尬,我想对世事看得太剔透,是对于自己心灵的刻薄。辛苦的林教授这时候又涉足舞蹈圈,加倍谦冲的他,此刻面对着我所不能了解的二哥。
“欲语无人哪,创作是一种非常孤寂的修行,你说是不是,风恒小姐?”现在林教授与二哥聊起了艺术创作。
“可不是吗?”二哥说。
“像卓教授这种潜心修炼的创作者真不多见了,这是个快餐的年代,就像在文坛上,花三年写的力作,比不上花几个月的轻松小品畅销,这是让人忧心的,一个社会的素质,就反映在艺术素养上。”
“是嘛,林教授。”二哥又说。
林教授搓了搓他的膝盖,若有似无,同时抚过了我的腿侧。
“长期观察下来,写作时常常感受到那种悲怆感,真是欲语无人啊,”林教授又重复说了这句话,“还是风恒小姐你好,在百老汇闯出了名号,我是没有荣幸亲眼见到,听人家说,你在‘西贡小姐’里面领衔,当真是颠倒众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这种艺术啊?”
“林教授要说的是艺术中的色情,”二哥很轻松地说,她慢条斯理地将荣恩推开,“怎么说得这么含蓄呢?”
“我只是个跳舞的人,要是说了什么谬误的话,还请林教授您指正。”二哥半带着慵懒说,“我拜读了您的两本大作,很钦佩您是欲盖弥彰的高手,您的小说里面什么都谈,就是不谈性,该谈的时候更不愿意谈,乍看之下人物写得非常奔放,但是要怎么解释您笔下那种感情上的洁癖?那种将肉欲转化成精神上的自命清高?是不是隐藏了更强烈的、不可告人的欲望?难道是我没读通?怎么越读越觉得,您其实很害怕暴露您的性别认同,我不懂的只有一件事,既然您那么害怕,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写?等着后人来戳穿,再来回味您那种……那种什么来着?‘欲语无人的悲怆感’?”
林教授展现了宽和的笑容,他说:“非常有趣的评语,风恒小姐,这就是艺术,表现出来是一回事,别人怎么看待又是一回事。我不知道还有人这样诠释我的作品。”
“只怕您真的有所不知。”
荣恩笑意盎然插嘴了:“二哥怎么这么说?人家是美国回来的教授耶。”
二哥也春风满面地回答道:“依我看,美国的教授,比台湾的狗还要多。”这果然超越了林教授忍耐力的极限,正好临近有人认出了林教授,他于是优雅告退,拿起酒杯移向旁桌。
二哥又随着音响哼起歌,这个舞台上的亲密伴侣,辞锋原来还要胜过我数筹。
“二哥你怎么能这么刻薄?”我不禁问她。
“这样有助于我的消化。”
二哥拿起整篮炸起司条,传递给大家一圈,我不能吃油炸品,只有剥食毛豆,二哥的香烟熏得我昏然欲呕,眼前一整杯曼哈顿都已化了冰,渴极了,我掏出其中仅剩的冰块吮吸。
趁大家轮番下场跳舞的时候,我深深吸了几口小药瓶,兴味索然中开始寻思理由准备告辞,二哥跳出了一身的汗,她在身边坐下,甩甩短发上的汗珠,又做主给大家再开了一瓶烈酒,见我摇头,她饶过了我,逐一给大家添杯,大家的杯子里都已是混酒。
二哥边抽烟边端详着我,满脸净是藏不住的趣味。
“二哥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我最后说。
“你是我的舞伴,当然我要了解你,你也要了解我。”
“光是看着就能了解吗?”
“你对。”二哥拿起我的手,往她的胸口贴下去,还没能抽开手,她的力气真不小,已经箍住我的手指,整个托住了她的美丽的乳房。“先让你习惯我的胸部。”她说。
“你要了解我的身体,我也要了解你的身体。”在大家酒意盎然的笑容中,二哥带着调侃说。
不甘示弱,我抓起她的手也贴向我的乳房。
“嗯,很可爱。”二哥点头称赞。我觉得她的手指逗留得久了一些。这不公平。
“这种互相了解,不嫌太粗鲁了吗?”我微带着恼怒说。
“才刚开始,刚开始,”二哥拍了拍我的头以示安抚,她说:“人家怎么说你,我都不在乎,我要亲自认识你。”
“谁说我?”
“就是卓教授,荣恩,龙仔。”
“他们怎么说?”
“为什么要管他们怎么说?你比他们说的还要有趣多了。你矛盾。”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懂,只是不知道你到底分不分得明白,什么是纯洁,什么又是自我隔离?”
“二哥你喝醉了。”
“喝这几杯就醉,我还像话吗?”在乐声轰隆中二哥这么回答,我也知道她没醉,只是不能消受她的狂妄,二哥推了推我整杯未动的酒,说:“什么也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喝,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乏味?这个世界上还有跳舞跳到二十八岁的处女,我不会听错吧?”
我不禁轩起双眉,二哥一见更加焕发出了一丝捉弄的神采,她的嘴角慢慢地上扬了,盯紧着我的双瞳,她说:“——原来你真的是,稀奇稀奇,怪不得卓教授宝贝你,跟你跳舞,一定很有意思。这样吧,你要让我来猜还是自己说?你在恨什么?逃避什么?谁侵犯过你?你爱过谁又没有结果?阿芳,就我们两个说悄悄话,来,小声告诉二哥。”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6)
“错了,全都猜错了。没有人侵犯过我,我也没恨过谁,二哥你歌舞剧看太多了,不要以为人生就是那样,我有我的标准和坚持,要说那是自我隔离随便你,我过得非常好,也很努力,人就不能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个性吗?”
二哥笑嘻嘻俯向前,直到我面前几吋,她先别过脸吐出一口长烟,才耳语说:“阿芳啊,就算要自圆其说,技巧也不用这么拙劣嘛,听说你口才很厉害的不是吗?”
“我哪有自圆其说?”
“最重要的部分你没提。”
“你指的是什么?”
“舞蹈是最诚实的,你藏一点点,人家就看得出来,至少卓教授和龙仔就没被你唬住。阿芳,看你跳几步就够了,你根本不喜欢跳舞。”
回望着她光亮慑人的眸子,我几乎是愤慨地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二哥你并不明白我,我不需要这样粗糙的心理分析。”
“经不起吗?”她说。
经不起吗?她说。卓教授给我思索天堂与缺陷的时限,越来越紧迫了。
在全黑的套房里点上一根蜡烛,深夜中我独对火苗,荣恩已经放弃了这个巢穴,此刻她高栖在二哥的阁楼。
烛台旁一茎发丝微微发亮,那是我的第一根白头发,夜里洗浴前发现的,拔下了它,我
有点想念室友荣恩,要是她在套房里,我会请求她帮我检查整头长发。
缺陷,我要想象真正的缺陷。
所以我想象着龙仔的世界,失去了声音的人生,关上灯火,注视蜡烛,我要排除听觉,才发现听力完全不可抗拒,宁静的深夜里,原来充满了声响,街上的车声,隔邻的电视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漏气一般的嘶嘶声,谁在黑夜里隐隐啜泣,更远的地方,仿佛有人在弹钢琴。
不能关闭的知觉,是苦乐俱收的窗口,世界从这扇窗刺进我的生活,从没停止放送音波,台北充满了非自然的声音,越恼人的越长久,透过电力魔音穿脑,问我是否卖报纸?卖破铜旧锡?接着殷殷询问是否买芋?买土窑鸡?或是来一杯豆花?要不要修纱门玻璃窗?我是一只多触须的水母,在二十到二万赫兹的波浪之间愤怒,在波浪混侵邢胂笕毕荩爰暗揭羯吹脑冻蹋值搅艘羯忝鸬母冻蹋沂歉龉δ芗蚵氖漳善鳎土邢嗳ゲ辉叮咀糯智车闹鹾鸵宦泼蜗耄尤肓俗拷淌诘奈柰牛幌M酱サ揭恍┯篮愕亩鳌?/p》
凝视着这根无泪的蜡烛,我发现了微风,微风不能消灭火苗,但它是焰光的主宰。
从什么时候开始,卓教授成了我的主宰?她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么多年以前,穿越了千万人群,她就摆弄了遥远的我的命运。
那一年,我也有一只皮箱。皮箱就藏在我的床底下,从来没有人知悉,皮箱里储藏了一个梦想远走高飞的少女全部所需,但它一直就躺在床底。
凭着超高的英文与国文分数,虽然数学不及格,我还是考上了顶尖高中,那么热的那个夏天,我心澎湃数度就要决堤,要不要现在就走?只是想从这个世界逃脱,但我能逃向哪里?
火车上一路的景色历历又在眼前,往北走,往北走,仿佛铁轨的最远方有着一颗北极星,在新落成的戏剧院里,我终于亲眼见到了卓教授舞起,一场少女之泪涤清了我的视力,人还是要受教育,人要更强壮、更世故、更洗练,才能像她一样,自由飞行。
挤在队伍中,涨红了脸,直排到了卓教授的台子前,她在舞蹈结束的那一夜开恩,就在戏剧院的舞台前给大家签名。
递上最珍爱的笔记本,我那么羞涩地开口:“……卓教授,您一直是我的偶像……”
“嗯……嗯。”卓教授一挥笔就签完了名,探手向我后面那人的簿本,从头至尾,她连看也不曾看我一眼。
不曾看我一眼,但接回笔记时我沾触到她的手指,就在那个碰触中,某些东西电光石火地穿透我心,我作了一个抉择,要回到家再继续练舞。
回到家,我将皮箱中物掏出一一归位,只差了那么一点点,我就步向了完全不同的一条路途,没有人知道,连爸爸也毫不知情。
他怎么会知道?除了照顾店面以外,他总是在厨房里,永远在厨房里,难道人的养分就只来自于食物吗?爸爸什么都不知道。他并不知道,就在我将皮箱清理完那夜,小韦来敲我的玻璃窗,他那么温暖地抱住我,要求我跟他走,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愿意。
我不愿意。拒绝小韦的时候我非常愤怒,他早知道我想逃家,他知道了那么多年,但又为什么迟到那时才开口?少女的我是爱小韦的,从童年开始,我就构想着与小韦的未来。小韦永远也没明白,我们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