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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3865-燕子-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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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我真的生了气,荣恩也惆怅了,她安静地开车,回到住处,却遍寻不着停车位,因为不愿意停车在坟山下,我们绕了社区三匝,还是完全找不到空间。    
    最后荣恩选择在一排车阵中硬挤,她狠力扳动方向盘,砰砰两声,前后保险杆受创,在前后两辆车警报声夹击中,荣恩不胜苦恼地一头栽进方向盘里。    
    我这时才想起来一事,“荣恩,你还没有驾照吧?”    
    “喔,我真讨厌台北。”    
    荣恩撒赖不肯抬起头,我见到她单薄的双肩微微起伏,有人正提着棒球棍迅速跑上前来。深夜的台北,错愕的我,周围是呜呜警鸣声,响彻夜空。    
    卓教授这次病假持续了四天,她回来的时候,明显地憔悴了许多,许秘书端着凳子四处跟着她,随时要她坐下,以往监看我们练舞时卓教授从不落座,但现在她依了许秘书。    
    许秘书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魄力,卓教授被她禁烟了,大家都被告诫共同遵守戒烟令,而卓教授竟然显得忌惮许秘书的管束,只见她背着许秘书,低声下气吞吞吐吐向团员讨烟,若是给了她,后果惨重,许秘书课罚以打扫徒刑,甚至连坐整组团员,苛政猛于虎,连再老的    
    烟枪也不敢带烟进场了。    
    所以卓教授的火气在病容中暴涨,这天上午,我见到她当面匆匆掏弄阿新的背包,阿新窘迫地四顾求援的模样,像是两人正共犯着一桩祸事。    
    “烟呢?你的烟呢?”卓教授粗声问他。    
    “没有。”阿新支吾着说。    
    “怎么没有?不是都带着一包吗?”    
    “真的戒了,特别为教授戒的,不骗您,我最近还吃素,功德都回向给教授。”    
    啪一声,好响亮的一掌落在他的前额。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克里夫也遭受池鱼之殃,一个爆栗敲击在他的眉心,“我怎么跟你说的?你的头发还是这种鬼怪颜色?”之后为了两者的方便,变成一连串的英文咒骂,旁观者中大约只有我听得懂。    
    我赶紧捂住还没长齐的刘海儿,仓惶逃向角落。    
    卓教授终于回到办公室,坐立难安,许秘书给她端上一壶加量蜂蜜的红茶。    
    卓教授总喜欢攻击额头,我猜想这就是她不喜欢刘海儿的原因。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10)

    为了卓教授的焦躁,这天大家都谨慎极了,我们进行合舞前夕的单独练舞,虽然拥挤,但跳开来以后我们都溶入了角色,龙仔此刻也夹杂在我们之中,他已能跳每个人的舞步,随兴之所至,他一段紧接一段地跨练各种角色,擎着录像机的录像人也穿梭在舞场上,很娴熟地左右躲开我们的舞幅。    
    但是连录像人也没有捕捉到这天的意外,我犹记得那是在我们重复配乐又再度扬起、不到八拍的时候,砰一声,龙仔同时撞倒了克里夫和荣恩,撞击声响亮得惊人,我们都顿时停步,只见到龙仔非常困惑地转回身,在他背后,克里夫和荣恩反方向连滚带翻摔得老远,荣恩一趴定就哭了起来,虽然爱撒娇,荣恩在舞蹈时从不示弱,这一哭显得事态严重,卓教授也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我们聚拢到荣恩身边,龙仔一把将她扛起移向墙角,卓教授上下快速摸索一遍她的双腿骨骼,荣恩噙着泪水两手齐挥,大家帮忙扶住了她。    
    忙乱中我猛然想到,克里夫,一回头,我才见到克里夫还一直半趴在原地,所有的人都忙着关注荣恩,独留在教室中央的克里夫用力抿着他的薄唇,汗珠正从他的鼻尖一滴滴跌落地面。    
    “阿芳,我的腿……好像断了。”克里夫俊美的脸孔上,竟然是非常难为情的神色,我来到他身前蹲下,见到他扶在地上的一双拳头,紧紧攥得指节全成了死灰色。人们跑来跑去,冰块绷带毛巾紧张传递,不知道谁做了什么,荣恩惊喊不要,喧闹中我无语对望着克里夫的淡蓝色眼珠。我有一个预感,这时候的他一碰触就要全粉碎了,灰飞烟灭。我冒险轻轻握住克里夫的手腕,没碎,绷得像石头一样硬,湿得像水一样凉。    
    我想到那一天,和克里夫一起在梧桐树下抓到的那只宝蓝色蝴蝶,它的半张翅膀破碎支离,上面还牵绊着从蛛网上逃脱的痕迹,我们借用了卓教授的探照灯,克里夫的手指比我稳,我抓住蝴蝶,他撕除蝶翅上的蛛丝。    
    迎着灼目的探照灯,我们都陷入一片蓝色光芒中,在那样绚幻魔彩的粉翳上,那样脆弱的结构中,却能展现那样绝美的图案,光从正面射下去,光从逆向刺过来,不到一公克的蝶翅上,收纳了光谱也不能承载的喧哗,我们最后放飞了它,宝蓝色蝴蝶,歪歪斜斜地坠落在梧桐树下,接近地面时,它滑翔而起,飞了开去。    
    那时候克里夫展臂拥住我的肩膀,那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动作,对他来说,我只是另一个女孩,他天生亲近女孩,在我这一生中,却仅有几次像那个灿烂的午后,感到和另一个人类那么亲近,亲密。    
    而此刻我只能握住克里夫的臂膀,他给了我一个苍白而且尴尬的笑容。这笑容只维持了半秒钟。    
    当时我就明白,克里夫永远不再可能跳舞了。    
    克里夫,清秀的美国大男孩,从小随着在美商公司上班的父亲来到台北,已经十多年了,读的是美国学校,但他交游广阔和本地少年打成了一片,真的是打成一片,听说他曾多次鼻青脸肿进出阳明派出所,他的患有中年危机症的父亲强押着他进了舞蹈教室,卓教授只瞧上一眼,当场就收他为徒,十之八九是见他漂亮。很幸运的,克里夫果真有舞蹈的天赋。    
    因为同样都是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克里夫和我之间有一种超乎同侪的了解关系。    
    我曾经非常怀疑克里夫与龙仔之间的感情,舞蹈圈里流传着这样的成见,十个职业男舞者里面,就有九个同性恋,与他共舞后我才发现,克里夫确实钟情女性,我隐约知道他有丰富的情史,但在这风流纵情背后,克里夫有着令人咋舌的纯真,太早远离了家国,不纯正的英文和不流利的中文将他压抑在一种青春期的思维状态中,只有舞蹈是他最深沉的表达方式。    
    舞蹈中我们穿越语文隔阂,直接抵达最真的部分,最真的克里夫彷徨但是刚直,自恋但是擅于亲爱旁人,这使得我眼中的他相当独特。从小习惯了读书考试过关斩将的生活,我们都太懂得瞻前顾后、盱衡算计,而克里夫显出了另一种不设防的开阔,我回想起他在竞争中的友善,他在放浪中的分寸,明白了卓教授选择他扮演蓝衣天使的用心,在克里夫穷于词汇的心灵里,潜藏着浑然天真的爱意。他是一个比我们还要自然的人。在我们被告诫必须学着和别人一样的时候,他的父亲就不断地提醒他,你是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孩子,克里夫。    
    而现在的他必须退出舞团。    
    全体团员约好去医院看克里夫,事前我们商量久久,不知道该带什么礼物,有人提议音碟,随即遭到否决,克里夫是喜欢音乐,但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和收藏远超过了我们的总和,最后大家作了最俗气的决定,买了一束花,当花店老板推荐嫩黄色跳舞兰时,我们一起惊声说不,结果挑了纯白色的海芋,它的花语是平静欢喜。    
    克里夫戴着音响耳机,闭目静躺在病床上,白色床单中的他显得比平时更加苍白,我们挤满了病房,但没人能开口,一片肃静中龙仔靠向他的床头,克里夫突然睁眼,他看见龙仔,又一一注视过我们每张脸孔,笑了。    
    “克里夫,你看起来好衰。”荣恩首先划破了沉默,她神情俏丽地说。    
    克里夫于是掀开被子,展示他右腿上的钢架,几个人轮番敲了敲,我们渐渐恢复了嬉笑。    
    有人发现床头上一张彩色砂画,仿佛是得到了极好的话题,我们都聚拢向前把玩,玻璃方盒中的彩色流砂,摇一摇,就是另一幅画,这在病榻上该是非常恰当的礼物吧?克里夫奋力撑坐起身说,是卓教授送的。    
    “她刚刚走了。”克里夫说。    
    “她发火没?”荣恩问他。    
    “‘花火’是什么意思?”    
    “发飙的意思。”    
    克里夫想了几秒。“……发得很大。”    
    一个老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之中,忙碌地递送茶水给每个人,原来这妇人是克里夫家里的长年帮佣,克里夫喊她阿嬷,见她照顾克里夫被褥的模样,我看出这两人之间很有着祖孙般的感情,阿嬷是一个害羞的台湾老妇,与她断续谈了几句话,我终于找到了克里夫台湾国语的元凶。我们问清了克里夫的伤势是右膝盖韧带断裂,虽然不明白严重性何在,但听起来就足以断定他不可能再跳蓝衣天使。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11)

    “没有关系的,我准备蓝衣天使以后不要跳舞,我没办法跳得更好,”克里夫握住龙仔的手掌,他这么说,“我学到从你跳舞中,这个世界不公平的,不公平很好,不要公平。”    
    不知是他的中文的关系,还是这句话太富哲理,大家都满头雾水,只有龙仔紧握着他的手,现在他们放弃语言,神秘的视线在他们之间交流。    
    我则想着,至少克里夫保住了一头淡蓝色的短发,从他的床头俯看下去,我看清他的发根,是漂亮的金褐色。    
    几个团员轮流说起笑话,淡金色的阳光从窗口泼洒而入,我见到那束海芋花还搁在几子上,就自动取了花束前去茶水间。    
    一个年轻的护士给了我一只玻璃花瓶,到茶水间里冲洗瓶子,这个护士也在一旁洗涤一些不锈钢器材。    
    “那个外国男生,好可爱哟,”护士说。想来克里夫已经发挥了他的魅力。“听说他是舞蹈家哦?还真惨耶。”    
    “他的腿什么时候能好?”我问她。    
    护士停了冲洗的动作,她显得非常意外。“不可能好的你不知道吗?除非有人捐赠韧带。”    
    “捐赠韧带?有这种事?”    
    “有啊……有啊,可是就算移植成功,说要跳舞也不太可能了。”这护士说完,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    
    “那他自己知不知道?”我再问她。    
    “知道啊,医生都告诉他了。你的水,你的水都满了。”我赶紧将浸在水中的花束捞出。护士又说,“不过我看他挺想得开的,刚刚有个老太太来看他,就是才走的那一个,抱着他哭红了眼睛,我看他还反过来一直安慰老太太,我猜是安慰吧?他们都说英文,谁听得懂?”    
    这护士走了以后,我还在水龙头前呆站了良久,心里面异常空洞,整束花怎么也插不进窄窄的瓶口。这是第一次当面听见别人用老太太来称卓教授。    
    当我们向克里夫告别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荣恩不见了踪影,送着团员们进了电梯,我朝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我想我知道荣恩的去向。    
    荣恩果然躲在楼梯间抽烟,她回头张望铁门,见到是我,荣恩转回头去继续抽烟。    
    楼梯间充满了烟味,要换作平时我决计不会逗留,深呼一口气,我来到荣恩身边坐下。    
    荣恩和克里夫之间的感情非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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