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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3865-燕子-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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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幸伤口不需缝针,在医院细细敷药包扎,我估量着为时已晚,索性放弃赶回教室,绕道去看了这个月的气喘门诊。    
    “很好……很好。”老中医捏住我的腕脉,啧啧赞赏,“……这可奇了。”    
    离开了中医诊所,正是夜里塞车时段,连接被几人拦截了眼前的出租车,我沿着贵阳街步行,晚风略显寒意,芒果枯叶簌簌跌落在红砖道上,迎面一群人与我穿越而过,是一支方才游行散场的队伍,不知是什么主题,从他们倒拖着的木板牌上,隐约可见悲愤两个字,他们的脸容,看起来又带着微微快乐的光景。    
    站在十字路口,我端详着路灯上悬着的一张手绘海报,是一个死亡车祸的寻凶招贴,浓墨手写的字样,没能经得起风吹雨淋,虽然我是杂沓人群中,惟一试图读完它的路人,但海报中几处最关键字眼已经杳不可辨,只约略看懂了,某人在某一天,偶然被某辆车撞倒了,某辆车逃逸了,某人结果死了,一个破碎的故事,发生在城市的角落,尴尬成这样一张隐晦的说明。我想象着它的结局。    
    天色非常奇异,深蓝中穿突出丝丝亮银线条,我仰望四处,想起来了,更远一点的市区,正举办着马路飙舞盛会,想来是那边的镭射光束,距离太远了,此处只听得见低沉的擂鼓声,像闷雷一样。    
    抽离感总是发生在最拥挤的当头,站在人车匆匆的街角,所谓的博爱特区,绿灯亮起的那一瞬,我的心灵从体内抽离,终于忘了举步,在擂鼓隆隆中,人潮与车潮慢动作一样无声地穿越身畔,从未如此惊觉我是大城市中小小的一点,我用俯瞰的角度再一次看见台北,我和所有人共同咒骂但又眷恋的城市,视力中的她仿佛是痛快的,仿佛是快乐的,是全自动的,上了发条,上了电池一样,只是这种振奋在巨观之下又混沌成了错综万端,一万种方向感的交集,原来却是荒诞感。    
    我突然发现冬天来了。    
    子夜两点钟,我坐在床头,毫无缘由地从深梦转醒,并且丧失睡意,只有坐望这晚的月光,又是月圆的夜,窗栏上整排栅影加倍张扬,我披衣而起,推门而出。    
    走在坟山下的长巷里,我又听见了依稀的钢琴音,弹得很轻,接近压抑,是肖邦的夜曲,我抬头张望,没办法找出琴音来自何方,长巷隐约有些花香气。这夜的月光灿亮如同黎明,连路灯也黯然失色,望着我鲜明的月光投影,原本只想做一个冬夜的无目的散步,结果依着习性走回了舞蹈教室,红漆大门仍旧未上锁,站在梧桐枯树下,我心汹涌不安,深夜的舞蹈教室里,正透出一道一道暴躁似的灯光。    
    透过玻璃窗,我见到灯光的来源,空旷的舞坪上,龙仔单独一个人练舞正酣,卓教授站在教室边缘,仍旧擎着烟,她的另一只手,快速操控着那盏六角投射灯,死寂中她用光束指引着龙仔的方向。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8)

    龙仔时而练克里夫的蓝衣天使,时而是我的白衣天使,在游移的光圈中,他蓝白兼修,好过我和克里夫一千倍,他是缱绻光源的一个舞蹈魔鬼。    
    卓教授再抽一口烟,她明明白白看见了窗外的我,她以光引导龙仔向前,以手语指示他静立喘息,然后卓教授取来一张浴巾,就在我面前最直接的角度,她仔细地帮龙仔擦汗,一点一滴,揩拭龙仔壮丽的胴体,龙仔如常裸着上半身,他背对着我,那么厌恶让人碰触的他,以挺立的姿势接受卓教授的十指亲近,不迎合也不排拒。    
    空气,我又开始需要大量的空气。举手探向身侧,才发现根本没有带着背包,二十年来第一次忘了带小药瓶。    
    哮喘中我却没有来由地记起了穆先生那一张中年森冷的脸孔,心里纷至沓来各种奇怪的镜头组合,能够深感但没能深思的各种片段,穆先生说你要懂得忧伤,他凭什么?多经了二十年的风霜就表示他更了解寂寞?穆先生说你要懂得破坏,生存在这个城市我怎么不懂得破坏?但是谁来指引我完整的方法?就算毁灭了天涯海角,人追寻到不是那样一个完整的温柔角落?    
    现在卓教授整个抱住了龙仔,正好深深凝视向我,那并不是宣战,她只是用了锐利的方式告诉我,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之中,娱乐自己的成分总是多过于他所真正给予这个世界的。作为独霸一方的艺术家,卓教授有资格夸张。    
    我终于跪坐在梧桐枯树下,对着月光倒影无助地喘息,卓教授还看着我,她的病得消瘦的脸庞上,显出了一丝好奇的模样。    
    最后的一个念头我来不及思索,加入这个舞团,我到底为了什么?为了美,但这美贡献给谁?谁会在乎?没有人在乎的美算是什么?在这样粗糙的年代里,我们的舞蹈生涯又能达成什么?损坏什么?不都只是短暂的呐喊?    
    不过是短暂的呐喊,旁人无暇顾及的声响,因为在粗糙的地方,人非常容易受伤。    
    教室的拥挤达到最高点,卓教授从她任教的研究所里调来了十几个学生,充当舞剧后段的支持舞群,现在还不到合演阶段,但整群学生大举来临,观摩我们目前的排练。    
    现在我们练起舞,还要顾念着左右撞击的防线,常见一个小组挥洒开来,另一群舞者抱头逃窜的镜头,不知何时开始,暴戾之气在我们之中渐渐滋长,连助教们也不时面露难色,敞开音量互相妥协舞场。    
    卓教授并没有在教室里主持公道。    
    不顾我们的混乱,林教授带着一群媒体记者登堂而入,他指挥全场配合拍照,他独对麦克风侃侃而谈,我和克里夫傻站在一旁,听我们的文化课程讲师、这位官方指派学者以舞剧督导自居,发表和卓教授明显不同的滔滔观点。    
    我渐渐发现了卓教授和林教授之间的对梗次杈绲墓钩刹⒚挥心敲春托常澜缭揪筒皇悄敲醇虻ァ?/p》    
    但此刻卓教授缺席,她并不在教室里。    
    当早晨许秘书宣达卓教授请病假一事时,大家都有了不祥的预感,我们知道,若非辗转病榻,她不可能告假。    
    许秘书成了我们的韵律守护神,卓教授不在的时候,她按时催促我们暖身,进食,吃点心,她在卓教授的办公室里摆了一盆水仙花。    
    我和克里夫各自的舞步都已完成,没有卓教授的管辖,我们自动勤练不休。    
    微寒的深夜,荣恩尚未回家,我正准备入寝,就接到荣恩的电话。    
    “阿芳,”她那头人声模糊,荣恩听起来有些难以启齿,“……阿芳,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这么晚出来哪里?”    
    “拜托……你不来我就死定了,”她娇憨的嗓音从话筒传来,“我在警察局。”    
    深夜的警局十分冷清,柜台上的警员搁下他的便当盒,指示我来到一个办公桌前,四下却不见荣恩的身影。    
    “你是朱荣恩的姊姊?”他问我。    
    “不是。”    
    警员很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她说是。”    
    这个警员向我解释,在他们的深夜临检中,发现荣恩出现在“不太正经”的酒吧,严格说起来并不算违法,但因为市政府的一项“保护青少年措施”,他们必须联络家属前来领回荣恩云云,从头至尾,这警员都显得颇为客气。    
    我本能地连声道歉,心中非常不明白。我说:“但是朱荣恩已经不是青少年了。”    
    警员又瞧了我一眼,现在他的目光中已经多添一分开堂的意味了,他将荣恩的身分证交给我。    
    我瞥了她的身分证,登载清清楚楚,荣恩才十七岁多。    
    与荣恩一起站在轿车旁,我认得这是克里夫的座车,现在荣恩嘟着嘴四处掏弄,我们都不发一语,荣恩将整只凌乱的背包掀了底,还是找不到汽车钥匙。    
    “人家真的满十八岁了嘛,”最后荣恩喊着说,“是身分证记错了嘛。”    
    我不回答。    
    “你相信我还是相信那种无聊的身分证?”    
    我两者都不信。惟一确定的是,她是一个长不大的幼童。    
    “你怎么会开克里夫的车?”我问她。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9)

    “他老爸给他买了一辆新车,这辆他又不用,我就拿来开了。”荣恩趴在地上捡拾杂物,她欢呼了一声:“找到钥匙了。”    
    坐在车中,气氛非常沉闷,对于年龄一事我并不在意,早已清楚荣恩擅于故布疑阵,但我非常介意她出入那样复杂的场所,见我怏怏不乐,荣恩边开车,边抛给我一样东西,是一本存折,打开一看,我吃了一惊。    
    “荣恩,”望着那样一排巨额存款,我惊声问她,“你哪来这么多的钱?”    
    “不然我干吗跟那些贱男人鬼混?”荣恩得意洋洋答道,“我要抢钱,抢够了钱,就去奥勒岗买一个小农场。买到一个农场,我就不会再流浪。”    
    “荣恩你哪有在流浪?”    
    “大家都不理我,我不算在流浪,又算是什么?我是一只流浪狗。”    
    见我张口结舌,她又说:“不然你来教我,这种学历,我到哪里去赚钱?”    
    “嫌学历低你可以再读书啊,这么多钱都可以读到博士班了。”    
    “读书有什么意思?”    
    “荣恩,你就没有一点精神需要吗?”    
    “没有。”她答得非常清脆,“我为什么要有?”    
    “因为没有精神需要的人,叫做俗物。”    
    “没有我这种俗物,怎么显得你清高?”    
    荣恩的顽劣至此完全激怒了我,七窍生烟,我拒绝再与她对话。    
    “阿芳你有没有听过柏油虫的故事?”荣恩却突然停了车,这么兴味盎然地问我。    
    我摇摇头。    
    荣恩叹了一口气,说:“柏油虫本来是正常的虫,就是那种钻在土里面白白的那种虫,它们不见天日,但是有一天,钻出地面以后,它们就会变成各式各样的飞虫。你有没有看过柏油路上面,那种被什么东西顶裂开的,像星星一样的裂缝?”    
    我点点头。    
    “就是那种裂缝,是柏油虫顶开的。柏油虫本来只是普通的虫,在地下住了好几年,等着长出翅膀钻出地面,可是还没来得及长出翅膀,推土机就来了,哗啦啦,倒下厚厚的柏油,因为到处都要建马路啊。所以它们就永远也爬不出来了。世界变成永恒的黑暗,因为爬不出来,所以也长不出翅膀,只好以幼虫的样子继续长,继续长,长成很肥很大的柏油虫,有多大呢?有一只老鼠那么大,你说有多恶心,最后终于有一两只柏油虫顶开柏油,造成了那种像星星一样的裂缝,柏油虫爬出来了,但是一见到风,就死了,风化变成空气,所以还是没有人看过柏油虫,但是闻到那种空气的人,就变了,变成坏人……”听得我近乎发飙,这种安徒生式的想象,由荣恩说出来格外令人头疼。“停,我说停,不要再瞎扯了,你现在开车,我们先回去,明天就把车子还给克里夫。”    
    见我真的生了气,荣恩也惆怅了,她安静地开车,回到住处,却遍寻不着停车位,因为不愿意停车在坟山下,我们绕了社区三匝,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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