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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3865-燕子-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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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时我将便当盒递给龙仔,这些天我只吃全麦面包,虽然气喘的毛病暂未再犯,但我计划再减几磅的体重,卓教授为我设计的高难度角色需要更纤瘦的体形,我刻苦节食,节食中濒近贫血,贫血中开始不时晕眩,尤其在跳跃飞腾之际,恍惚一瞬脱离血肉,升华至冥冥彼岸,我贪恋着这种苦难,仿佛从肉体上的饥馑兑换出了精神上的轻盈。    
    所以我随时都处在饥饿状态中,巨大的饥饿。    
    拿着便当盒,龙仔邀我到教室外面用餐。    
    “好啊。龙仔。”我用手势说,我已经熟练了几句简单的手语。    
    夕阳呈现出灿烂的橘色光辉,我见到天际苍白的月亮,又快是月圆时候了,原以为是要攀上天台,但龙仔朝后门而去,他打开了铁栅后门,频频挥手要我跟上,我们爬上了坟山,山头的这一面坟冢稀落,我随着龙仔越登越高,他只是往上爬,最后我们来到了山的最高棱线上,龙仔终于满意了。我们一起看见了一座坟。    
    天色由明转晦,山上有阵阵随风飘移的雾块,这个坟在氤氲中非常显眼,它的墓碑左右是红砖色的挡土墙,碑前插了几束看起来很新鲜的花,吸引我们目光的是花束旁的东西,在黄昏的沉静的坟山上,我们蹲下来,细细地看,觉得像是闯入了别人的梦境一样。    
    花束旁躺着一个布娃娃,娃娃褐色的粗毛线长发都被水露润湿了,她的蓝色的塑料眼珠仰望晚霞,嘴角漾着宁静的笑容。娃娃身上背了一个小棉布袋,龙仔用指尖打开这个只有火柴盒大的布袋,其中有迷你小梳子、两朵红布剪花。    
    我端详墓碑,死者是个小女孩,从碑文中的生年算到卒年,还不满十二岁,她死于去年冬天。    
    布娃娃身旁,是两只成对的彩色玻璃水鸭,一只将头掩在翅膀下悄悄安眠,另一只展翅做引吭状。    
    再来是一架玩具小钢琴,琴盖上还画了一些快乐跳跃的音符和玫瑰花朵。    
    简直像个儿童玩具屋,我打开玩具琴盖,敲了几个音阶,金属琴键也许已经生了锈,琴音是哑的。    
    龙仔和我都将晚餐搁在一边,在墓碑前坐了下来。雾块缓缓穿越我们身畔。    
    “再弹。”龙仔将手掌覆盖在琴面上,这样要求我。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6)

    我用单指弹了一支快乐的小曲,大部分的音符杳然无声,琴身的共振微弱。    
    “那是什么感觉?”龙仔写在纸簿上问我,“听音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才要振笔,我发现这个简单的问题无从回答,左右思量,我写:“龙仔,除了舞蹈,让你感动的是什么?”    
    “颜色。”    
    “那就用颜色来说好了,”我下笔如飞,“音乐像颜色,单纯的颜色,有的饱满,有的柔和,把颜色召集起来,组合成长长的长长的一幅图,清淡的地方让你遐想,浓烈的地方让你忘情,但是又不混乱,在完整中你看得见每个基色,每个基色又溶进了结构,那就是音乐。”    
    “你喜欢什么音乐?”    
    “我喜欢李斯特。”    
    “那像什么颜色?”    
    “深邃的蓝色,蓝到要黑成墨色了,又穿过一道闪电的纯白色。”    
    “那雷鬼乐呢?”    
    “短短的黑色、白色和绿色轮流在跳水台上玩耍。”    
    “摇滚乐呢?”    
    “全部的颜色卷进漩涡,喷出来但是不混合,再卷进去。”    
    “听的时候很快乐吗?”    
    “快乐得像是卓教授一边抽烟一边喝咖啡。”    
    龙仔默想着,他写:“我以为声音像是波浪。”    
    “什么意思?”    
    “一波一波推过来的海浪,看不到的海浪,如果看得见这种海浪,那就可以画出一幅歌声,也可以听见彩虹的声音。”    
    龙仔的字迹真美,我看着他超乎常理的描述,发现这句话并不无根据,听与看,纯物理来说,不都是凭着频率与振幅的变化?    
    “对了,就像在海浪里,那你可以想象听音乐的感觉了?”我问他。    
    “同样的音乐,听的人反应不一样。就像你跟克里夫一起听音乐的时候。”    
     穆尔普柴斯林德先生,我们的舞台艺术负责人,设计舞剧的场景与服装之余,对于讲课一事渐渐产生了兴趣,也许是为了多多了解我们这群舞者,他很慷慨地拨出时间,加入林教授的文化训练工程。    
    我们都知道他姓林,而无人能念出他那串拗口的东欧名字,折衷之下,大家都开始叫他穆先生。    
    穆先生的讲堂是受欢迎的,至少他比林教授懂得因材施教,深秋凉爽的午后,我们在教室地板上或坐或卧,观赏穆先生播放的录像带,舞剧已进入紧锣密鼓阶段,一天长达十二小时的排练中,他的时段无疑是疲劳中的解脱,而穆先生通常选播剧情片,这使得他的课程更加可人。今天我们看一个科幻片,电影里将未来的洛杉矶描述成一个劫后余生的黑暗都市,掌权派依赖过度发展的后现代文明,另一派则主张完全毁灭人类科技,回归初民状态的原始生活。影片最后,独眼的男主角选择了摧毁丰盛的文明。    
    大家都明白影片之后就是讨论课程,所以在片末时都陷入一片谦虚的静肃。摘下眼镜,我感到深深的烦闷,而现在大家一齐望着我,自从上次和穆先生口舌交锋,我就此被公推成了意见领袖。    
    “怎么样呢?”穆先生也等待着我的发言。    
    “二流片子。”    
    “二流在哪里呢?吉坦罗丝卡奇塔波娃?”    
    “纯粹是我的感觉,我对这种文明黑暗恐惧症越来越不耐烦,我觉得这是一种短视的悲观,一种视觉狭隘症。”    
    “妈的不要给我掉书袋。这部片子就是要凸显人类的错误,文明带给地球的负担,你看不出它的用意吗?”    
    “既然要谈错误,就不应该低估了我们自己,还有我们后代的文明能力,所以我说这种电影视觉狭隘,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能够收拾残局的,也会是人的觉醒,和更高人文标准的科技能力。这种艺术,只是增加忧伤感。”    
    “增加知识就是增加忧伤,”穆先生也开始掉起书袋,他的谈吐随之严肃起来,“人口爆炸不可收拾,普遍同质化的生活,再加上生态环境上的挫败,丰盛的背后是集体迈向僵化,为什么不该认识这些问题?为什么不该忧伤?”    
    “人是会调适的,人是会修正的,为什么最不愿意相信的,反而是这些艺术家?”    
    “因为艺术家的贡献就是在夸张,不是在临摹。妈的。”    
    坐在一旁陪课的林教授于是对我露齿笑了。    
    穆先生的答复不出意料,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于这位言辞粗鲁的老师已略有了解,学历跨及欧美的他,创作范围广披书画雕塑和平面设计,统称视觉艺术。曾经是一个愤怒的昨日文艺青年,如今因为路数诡异,在文化圈中,算是个评价两极的人物。    
    而身为艺术家,至高的压力是必须保持原创,早年走嬉皮性解放路线,让他陷于崇美,后来谈暴走风格又害他哈日,穆先生努力突围,开始办杂志,他的只在台北发行的小众杂志声望并不低,刊名就叫《毁灭》,他在连篇累册的文章中,大谈破坏的价值,鼓励青年损毁公物,谓之刺激更新,又主张凡事行造反式思考,称之激发活力。


第二部分 上弦月上弦月(7)

    依我看这还是学舌,不算原创,只是比美国迟发了二十年的反文化潮流,但是毕竟与平日所见所闻大不相同,所以我也感到一些兴味,为了维持在课堂上与穆先生对谈,我特意修改了每日夜读的书单,开始亲近汤姆沃尔夫、艾比霍夫曼、史都华艾伯特之类流派,读及逆式圣经里“如果有人掴你的左脸,你就砸烂他的右脸”云云,不无会心痛快之感,但问题在于痛快之外,我能体会这种颠覆秩序、剥除人文压制、追寻冥冥天晓的渴望,我所能读出的总体况味却是,想要猛力地扼止什么,扭转什么,最终所得是更巨大的疏离感与迷惘,那是意外的离心力量,那是知识分子式的忧伤。    
    我想象着大海彼岸的叛逆年代,那并且是个反战狂潮汹涌、东西冷战僵持、迷幻药崇拜泛滥、性解放崛起、吟唱诗人与美学弥漫的滩头,哪一种比较忧伤呢?横眉怒向冲突混乱的大时代大环境?还是此时此地?市场大融合仇敌大和解,温暖柔软得无以着力的世纪末?想及此处,眼中粗犷的穆先生,就渐渐显得细腻,甚至值得为之拭泪了。    
    他的《毁灭》杂志正在台北发挥效果,一些认同者开始付诸破坏行动,我猜测着,既然要谈毁灭,那么穆先生这本杂志的最高目的是不是自我终结?终日提倡破坏,在这个忙碌的都市里,像是一种孤独的呐喊,我想我渐渐了解穆先生,那种情操,那种气概,久而久之竟也弄假成真,到最后他害怕失败,也害怕成功。    
    所以他在卓教授的登高号召下,就搁下杂志加入了舞剧筹备,设计舞台之余,又开始参与讲课,他谈忧伤,他谈破坏,不论什么话题他都要兹事体大地引申到现代的迷惘,而在他的面前,是我们这一群空间迷向的诸神。    
    现在穆先生和大家谈起后现代文明中的混乱感,一些团员开始发言,荣恩开口了,她有令人目瞪口呆的见解。    
    “问题发生在蛋。”荣恩响亮地说,我们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荣恩继续说,“我们吃那么多鸡蛋,商人养几百万只鸡,鸡场挤得满满的,吓死人,全部的鸡都关在栅栏里,挤得都不能动弹,一只鸡在一辈子里,都只能站在巴掌大的地方,它们变得很愤怒,就互相啄,啄得羽毛都秃了,商人就把它们的嘴都剪得平平的,所以鸡充满了恨,它们生下充满恨的鸡蛋,我们再吃下去,恨就在我们中间传播,像是流行感冒一样,大家都不知道,其实问题就是蛋。”    
    穆先生倒是笑了,就文采不谈,他显然欣赏荣恩的想象力。    
    拥有天马行空式思考的荣恩,卓教授选定她在舞剧中扮演维度守护者。    
    我期待着荣恩的演出,我期待着看清卓教授的用意,此时已经濒近初冬时节,单独训练课程趋向尾声,我们将要进行全体性的排练。    
    已经有两个小组盛大排开群舞,教室里的舞区越来越难以划分,在拥挤中,我和克里夫退避到了小院子中练舞。    
    晴朗的黄昏,我们在枯死的梧桐树下练习一组双人舞,克里夫将我擎起,横甩抛向一侧,小小的惨祸于是发生。我的手臂贴着粗糙的水泥墙擦了过去,当下就感到皮肤上的刺痛,我猛然站定,以手掌紧紧压着右手上臂。    
    克里夫执意要拨开我的手掌。“让我看。”他说。    
    “没事。”    
    “让我看。”    
    “没事。”    
    最后我放开覆在上臂的手掌,只是在水泥墙壁上轻轻掠过,因为墙壁表面的崎岖,手臂肌肤已刮伤一大片。我们一起看着伤处,先是呈现惨白,接着泛红,一点一点血珠迅速涌现,连接成片。    
    所幸伤口不需缝针,在医院细细敷药包扎,我估量着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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