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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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5)
“没有啊。”我摇摇头否认。
“真的没有?”龙仔望着我,见我别过脸去,他一着急就用手扳回我的脸孔。
看着他的双眸我忘了回答,那是一双清澈得像潭水的眼睛,世界倒映在他的波心,去除了声音,过滤了渣滓,那是一片原始森林。他的手掌比想象中还温暖。
龙仔振笔又写:“那你用什么跳舞?”
“兴趣。”我潦草地写,意兴阑珊,我翻过纸页,在新的一页上问他:“你呢?你用什么跳舞?”
“用命。”
“用命怎么跳?”
“跳到就要死了,就要死了那一秒,但是不害怕,不害怕就要跳进另一个世界,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才接近真正的跳舞,你不要害怕,好不好?”
我于是明白了,绕了一圈,龙仔是在鼓励我。
我突然非常感动,这是一种接近纯真的沟通。天这时候完全黑了,晚风阵阵拂来,风中我听见了模糊的琴音,是肖邦的夜曲。
“你要不要试单腿旋转?”龙仔的神情灵活了起来,我在熹微的光线中,见到他写:“我们来比赛。”
“在这里?”我估量着平台的面积,约莫四公尺乘以五公尺,万一严重偏向,那不是跌下屋去了?
“在五乘七吋的定点中?”我又写。
龙仔摇摇头,他拾起一块碎砖,在混凝土地面上刻画了一个小叉号,示意要我站上去。
“不能,我不能。”我匆匆书写道,“定点太小了,而且我们可能摔下去。”
龙仔又写了一排字,我接过纸簿,他提起右脚,频频以脚尖戳地。
纸簿上写着:“不要用眼睛,你用脚看住它。”
我做了个举双手投降的手势。龙仔笑了,他在我的定点旁边不远,再划了一个叉号,让我非常不解的是,在他的叉号旁边一呎,又是一个叉号。
在那两个叉号之间,龙仔的右脚站上了右边的叉号,他向我颔首示意,我吐一口长气,我们两个一齐起旋。
我用脚看住定点,并且以梧桐树梢作为我的视点,风撕扯着我的一头长发,高速旋转中我默记圈数,我们两人的速度一致。
梧桐树梢、坟山和远方的灯火,在我面前阵阵飞掠而过,风中的琴音又是一个地标,我渐渐挥洒开了,我用脚看住定点了,我敞开双臂,知道我不会跌落,我已经跳过了四十圈。
四十二圈,我猛然止步,因为麂皮靴子顶端已经磨穿,我移开鞋尖,看见叉号就在我的脚趾下面。
我一停步龙仔就开始加速,他的球鞋禁得起,我退到一旁为他计数,他一直稳稳地旋转在叉号上,一公分也没有偏离,咻一声,纸簿连着绳子从龙仔颈上飞脱,落到院子里,龙仔的旋转不停,我按住胸口兴奋难耐,他就要打破小海报上的九十八圈。
当我数到九十八时,龙仔却倏然站定了,他的右脚始终留在叉号上,而左脚,不偏不倚,落在另一个叉号上。
龙仔风发飒爽的神情中,完全没有晕眩的迹象,他撑着膝盖剧烈喘息,我也喘极了,大口吞吐空气中我想要问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天才,是什么感觉?
坟山下传来的肖邦琴音如此温柔,我和龙仔并坐下来喘息不休,并且朦胧回想起来一段遥远的时光,我恍若回到了那所女子中学的钟楼,钟楼上的夜风清新,夜风中我的舞蹈壮情。但此刻是谁在这黑夜里弹钢琴?
“我们都有翅膀。”遗落了纸簿,龙仔用大幅度的手势这么说。我勉强看懂了。
“你、和我,我们都只有翅膀。”他又说。
语意不明,而我早已经知道,与龙仔的对话,必须添入三分诗意的想象。我也学着他伸展双臂,比划飞翔的模样。我们都只有翅膀。
如果上苍能够允诺一个祝福,但愿我可以让龙仔也聆听见这琴音。
晚风中的天台上,我们一起扇动翅膀,并且都笑了,一个有声,一个无声。
龙仔俨然变成了我的私人家教,自由练习时间,龙仔常带着我一对一复习,刻苦的追赶之后,我已能从容应付,我知道我的成绩在中上之列,我的跳法完全正确,但龙仔追求的似乎是出奇的尽致淋漓,在他的陪伴之下,我的舞蹈渐渐有了转变,言语上无以形容,但是我的四肢与我的躯干知道,那是我没尝试过的潇洒风情。
我们的课程至今,零零碎碎地练了一百多组基础舞步,连贯起来是一支五分多钟长的、
展现全身资质的舞艺验收单,大家心下明白,卓教授会在这支舞中作出定夺,选定我们在舞剧中的角色。
各种猜测不断浮现,我们奋力表现并且心照不宣,舞剧中最重要的角色,蓝衣天使,应该是龙仔的囊中物,他的舞艺之出色我们无人能及,而另一个要角白衣天使,大家都预料该落在克里夫身上,克里夫生性机灵,在舞蹈中有维持全场,随时为其他舞者挽救瑕疵的本领,而且他的外形好,美感高,同样的情节,克里夫跳起来硬是添了几分动人的戏剧性,我们都明白,那是天赋。
我私下臆测着,荣恩也会是领衔主角之一,虽然她跳起舞来像上了炸药一样,霸气惊人,但主要的原因是,卓教授显然喜欢她,我想这会是比天赋更重要的条件。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6)
放学后我们都留了下来加紧练习,全体无一缺席,擂台竞艺的气氛渐渐在我们之间弥漫。
默默望着教室墙壁上的时钟,当秒针指向零时,一撒手,我奋力起跳,咬紧牙关,现在我的目标是加强速度感。龙仔裸着上身,双手抱胸,盯着时钟同时看着我的舞步,我成功地又节缩了将近十秒的耗时。
停舞时我欢颜灿然,忘了挥去眼睫上的汗珠,恍若泪光的迷蒙中,只见龙仔大摇其头。
这不可能,我跳得那么流利,连最复杂的分解动作也一气呵成,尤其在我最擅长的那几组手势舞中,毫无迟滞可言,满心以为这会是我最好的一舞。
龙仔的手语那么急促,在胸口前翻搅,两掌又在腹部虚抱一个圆圈,浮升,在脸前面散开,一再重复,什么意思?我不懂,他又做了一次,解下颈上的纸簿,他书写:你没有从你的里面跳出来!!!
“你没有从你的里面跳出来!!!”
叫喊一样的巨型字体,再加上三个惊叹号。
相对愕然,我一时无法回答,龙仔以右手贴胸膛,眼眉急切,要我学着他的动作,我也举手贴胸,我的柔软胸脯之中,是剧烈的心跳,龙仔贴向前一步,示意我再看一次纸簿,你没有从你的里面跳出来!!!
还没能作任何反应,龙仔和我又一起放手,两人同时向后跳开,一支带着橘色火焰的香烟在我们两人中间疾飞而过,卓教授就站在教室中央,她的疲乏的双眸瞥过我们一眼,转回身,慢慢走回办公室,边走边整理着她的发髻。
香烟落进我们身旁不远墙角不知是谁搁下的咖啡杯正中心,火苗在咖啡中嗤一声,连最后一道烟也来不及吐露,葬身无形。
第二天的知觉训练课程中,卓教授正襟危坐,环视了我们一圈,以她一贯严厉的神色开讲:“接下来说的事,我要你们全部听清楚,听清楚以后,谁要犯规,我就要谁马上滚出舞团。”
听起来非同小可,我们都凝神静肃起来,座旁不远的荣恩却朝我使了眼色,她做了一个苍白昏眩的表情。
“从今天开始,到第一场公演为止,”卓教授说:“我要你们完全收起性欲,听明白没有?性,做爱,上床,够清楚了吗?完全不准,要不想待下去的人,就尽管犯规。这件事我不再提第二次。好,现在我们上课……”
“这下好啦,”午休时,荣恩懒洋洋地枕躺在我的小腹上,一边分享我的水梨切盘,一边恹恹地说,“姥姥又来这一套,根本就是无聊嘛,她自己没戏唱了,就拿我们出气。”
荣恩私底下一向称卓教授为姥姥,这个称呼有老妖怪的含意,卓教授对她的疼爱,显然并没有相当的回收。我问她:“又来这一套,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啊,每次要正式开舞,她就一定要提这件事,姥姥最感冒团员之间乱来,尤其是双人舞,只要是跳双人舞的,姥姥盯得最紧,恨不得给两人一起穿上贞操带,问题是这干跳舞什么事?这干她什么事?还有,团员跟舞团以外的人上床,她凭什么管?”
“教授一定有她的道理。而且,这干你什么事?你还这么小。”我不由得正色说,实在不习惯与芳龄十八的荣恩谈这个话题。
荣恩气弱了,她吃一片水梨,嚼了良久,说:“不要说我小,我可是元老喔,你们没有一个人比我资格老耶。”
“你来这里多久了?”我问她,因为不感兴趣,我从未和荣恩谈及私事。
“好多年了,我都忘了,至少五年了吧。”
“开玩笑吗?那不是从十三岁就来了?教授又不开儿童班。”
“没骗你啊,姥姥有一次去我们学校演讲,看我表演把子功,她就叫我晚上找时间来上课,我们老师还高兴得不得了,说我造化高耶。”
“这么说你是念国剧学校的?”我好奇了起来,难怪体重不满百磅的荣恩,跳起舞来气势那么凌厉。
“对呀,起先要攻正旦,可惜嗓子不对,我专攻武旦,我带艺投师,克里夫不算,他本来只会在街上鬼混,在舞厅里面找人家轧舞,姥姥也要他来旁听,克里夫待了也有两三年了吧。”
这些我全然不知,原本一向以为这里所有的团员都是正统出身。
“乱讲,”荣恩掏出一根烟,在我面前她不敢点燃,所以就夹着烟身聊以解闷,她说,“你的消息真不灵通,像龙仔就不是啊,他是学体操的。”
又是一个意外。荣恩耸耸肩,说:“不然你以为他那一身肌肉是怎么操出来的?他练鞍
马,本来都进了‘国家’队,不知道为什么,又被踢了出来,姥姥就收留他,他来得比克里夫还要晚,都算是我的师弟哟,所以不要说我小,舞团里什么事我都知道,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龙仔这时候正在我们身旁不远做拉筋练习,他从不午休,真不知他的肠胃如何负荷?荣恩斜瞄他一眼,又觑我一眼,莫非国剧身段养成了她这种夸张的表达法?我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我心但似明月,非常不耐烦荣恩的弦外之音。
无视于我的脸色,荣恩媚态万千地做了个吐烟的模样,自顾自地再说了一次:“什么都逃不过荣恩的眼睛……”
没有月亮的晚上,练完额外课程之后,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我走出教室,并未如常步向隔壁巷子的住处,而是沿着坟山下的小径漫行,我又听见了十分温柔的肖邦琴音,晚风清爽,我感到琴音里仿佛有着非常隐秘的倾诉,不禁爬上半山腰,长久凝望起天上的星辰。
最后回到套房,才推开门,一股郁闷感油然而生,荣恩赤脚从书桌前匆匆跑回到她的床铺,开始梳头发。
“阿芳你进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