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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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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支书和村长两家九口人都在一夜之间被同一个人杀了,一起被杀死的还有他
们两家各自喂养的两条狗。这个消息使所有在场开会的村长们都立刻坐卧不安,面
色如土。西岭村的村长在开会的过程中,当着众人的面便情不自禁地尿湿了裤子,
他被送到乡里的卫生院后,有人说他的胃已经下垂,苦胆可能也吓破了。杀人的那
个凶手已经跑了,公安部门正撒下天罗地网四处搜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会
抓到的。”乡长一边擦汗,一边对大家说。
    冯一路上都在回想着那个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消息。形势一片大好,形势十分
严峻。
    那时候,冯就一直隐隐地觉得有一个人正一直无形地走在他的后面,用一只雪
亮而锋利的眼睛紧盯着他。
    土地和牲畜都分到各家各户以后的那些日子里,冯每天都象是在做梦,恍恍惚
惚的。后来,梦醒之后,他一个人溜到大队的办公室里偷偷地哭了很久,他觉得仿
佛在一夜之间,他就两手空空,再什么也没有了。就连他现在栖身的这间大队的办
公室也顷刻间不存在了,有人出高价租下了它,准备开办翻砂厂,再过两天,冯就
得把他携带了十几年的钥匙交出去了,翻砂厂就要成立了。
    村里的人都纷纷各找门路,寻求赚钱的办法。女人每日都叨叨他,孩子们也都
说他屁的本事没有。他既不会种地,也不会做工,那些天,他总是一个人在山区里
到处转悠。昔日的一切都顷刻间不存在了,他虽然还是村里的村长,但已没有任何
的意义了,村人见了他也爱理不理的,谁也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了。就连原来最不起
眼的马二旦也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马二旦这个小人买了一台机器,用一辆小平
车推着,走村串户。用电爆玉米花和膨化酥。那日,他看见一群小孩围着马二旦和
他的机器,马二旦正给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爆玉米花。他走过去以后,就站在孩子
们的身后看那台人模狗样的机器。马二旦那狗日的肯定也看见他了,就是一下头也
没抬。
    家里的人也都在挤兑他,说他无能,他一吃过饭以后便离开了家,一个人到外
面去走。可是哪里又才是他的去处呢?
    日子过去了很久,终于,后来他横下了一条心,承包了一个砖厂,他聘请了两
位南方人做烧砖的师傅,那两个南方人一个是渐江的,一个是广东的,都鬼头鬼脑
的,长得都很猥琐。但他不怕,只要能烧出砖来,能将砖卖出去,他什么都不怕。
当村长这么多年,他见过的人多了。砖厂开办半年后,竟然很有些起色,出了十几
窑砖。卖了一些钱。后来,有一天乡长来了。乡长对他说,不能光顾一个人富,一
人富不算富,只有大家共同富裕起来才是真正的富,一花独秀不是春,百花满园才
是春。乡长要他带领大家走共同致富的道路,特别是那些孤寡残疾人和一些暂时难
以富起来的贫困户。这时候就更应该想到他们。这以后,他就吸收了山区里的七家
贫困户进入他的砖厂。老的老,小的小,但众人都信心十足,干劲冲天。一个人的
能力有大小,但精神是最重要的。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几个带孩子的寡妇每天都
以厂为家,干到很晚才回家。他渐渐地有了一些欣慰,也真够难为他们的了。就在
他带领大家苦干硬干将砖厂越办越兴旺时,竟然祸从天降。当烧了半个月的一窑砖
快要出炉时,有一天夜里,那两个南方人正在砖场里喝酒,猛听得砖窑内发出一声
巨大的闷响,两个南方人知情不妙,便携了各自的东西,星夜逃往大同,乘上南下
的一列火车后便逃之夭夭了,第二天,砖场里成了一片废墟,整整一窑砖全部成了
碎片。他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似的,好半天没有一点儿反应。那几个老人和寡妇
则坐在那片废墟上哭得呼天喊地,绝望至极。他恨透了那两个又奸又滑的南方人,
他们坑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背后的一群人,一群在任何一种社会制度里都被
称之为弱者的人。
    事情过去以后,砖场还在不冷不热地办着,冒着烟,每天也还有红色的砖和青
色的砖从窑里出来,有的运走了,有的还堆在那里。那几个老人和妇女的脸上又渐
渐地有了一些血色和笑容。
    那天夜里,他尝试了许多种方式方法,最终仍然一如既往地俯身下来的时候,
老赵的女人闻到了一种十分浓郁的生葵花籽的味道。
    老赵的爹那时候也闻到葵花的气息了。老赵的爹那时候正拿着那把雪亮而锋利
的镰刀准备出去。开门之后,一股巨大的浓烈的葵花的气息如同一种带有剧毒的农
药一样迎面向他扑来,老赵的爹顿时觉得摇摇晃晃的,手中的镰刀也砰然落地。
    大地消失了。

                                 十四

    老赵在那片灰褐色的矮树林里睡了一觉,他那时候并不想睡,但是不知不觉后
来就睡着了。醒来之后,他看到太阳已快要落山了,一天就要过去了。
    西边残阳如血。
    他身子下面的那块白色的塑料布这时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了。许多黑黄两种颜
色的蚂蚁正在上面走来走去。那上面还有一些树叶和几种其它颜色其它形状的东西,
他没有一一细看,他觉得人生在世,有些东西其实根本用不着你细看,再细看也没
用。
    山区里这时候一片红黄,所有的葵花在夕阳下都低垂着头,都弯曲着各自的身
躯。一些式样破旧的马车像几只污黑的布鞋一样,缓慢地行走在山区的公路上,两
边的草和花朵都蒙着土,都是一派灰褐色。
    一只羽毛金黄的红嘴鸟飞进了这座破败的林子里,在废墟般的景色里飞了一阵
后,便又很快地飞走了,灰褐色的林子里又重新寂静了下来。也许,林子里永远都
是寂静无声的,他没有听到过任何一种响动。灰褐色的矮树林子里布置了许多密集
如云的蜘蛛网,当初布置这些网的蜘蛛的先驱者早已死去了,但同还依然原封不动
地遗留在林子里。圆形的网规格合理,线条明晰,有如昔日的车轮和罗盘。他望见
一只红翅膀的蚂蚱被尘封在网中,蚂炸早已风干,如一张卷曲的树叶。
    仿佛距此很久以前的一个晴朗如洗的季节里,他看见了山区的胸脯,以及那身
躯上的一些美丽斑驳的花纹。那种景色一直时高时低地起伏着,无限地绵延下去。
    他首先望见山上有许多的疤痕。
    后来,他又比较清晰地望见了那些山,那些山都不芬芳,他看见了治疗男女不
育,夜梦遗精,毛发再生等各种疑难病症的江湖郎中。看见车马店里兜售陈年葵花
籽的身穿羊皮袄的内蒙人,他们漆黑如铁的大手纷纷伸来。以后的一个月里,他逐
渐清晰地闻到了山区里马粪的气息,看见了显隐在土豆汤和米汤里面的无数山区农
民的沉默的表情和面孔。看见了紫红色的荞麦、飞跑着的小四轮拖拉机,从河边低
洼地里拔出来的拖泥带水的大葱和枝头上绿颜色的青杏。看见了躺在草垛旁的像母
牛一般健壮丰满的山区妇女沐浴在阳光下的种种姿态。看见一些污浊不堪的盲人宣
传队手持着盖有红色公章的介绍信,用拐杖得得地敲击着地面,呼吸着阳光的味道。
看见山区赤日炎炎的夏日的午后,头枕着牛尾巴睡觉的放牧人,戴着草帽挑着担子
的锔锅匠和爆玉米花的老人、提着彩色条纹走私包的身材瘦小的南方人,弹棉花的、
钉鞋的、养蜂的,还有烫着爆炸头的温州人。看见了一些先前的恶梦,山区里毛色
杂乱的狗在那里溜来溜去,马车拉的气息和河水的气息。灰褐色的晋北山区,屋檐
低垂,树枝如铁,土墙和水沟蜿蜒曲折,阡陌纵横交错。他远远地望见他的父亲来
了。父亲戴了一顶褐黄色的旧草帽,手里提着一个竹蓝,竹蓝内的一个瓦罐里盛着
饭,父亲是给他送饭来了。他看见父亲有些肥胖的身子走起来很吃力,脸上的麻子
或蹦或跳,或沉静如沙。
    “我不想吃。我早就跟你们说我不想吃,你们就是不听。”他望着地上的瓦罐
说道。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一天没吃了,吃吧,还热着哩。”父亲
打开那个瓦罐后一边擦汗一边说。
    “我早就想来了,就是怕人看见了,我知道你早就饿了。”父亲用草帽扇着风
说。
    “这会儿天黑了,人少了,我才敢来。”父亲说道。“你放心地吃吧,我来的
路上,谁也没看见我。”父亲说着话,天就黑下来了,四周的景色如铅。有风刮过
来,风中夹带着一种腐烂的气味,像是一具散发着臭气的尸体,或一堆潮湿的木头。
    “你想吃就吃吧,我不想吃。”他说。
    “要不回家再吃,这会儿天黑了,咱们绕没人的地方走,不会碰上人。”父亲
说。
    于是,他就站起身,与父亲一起沿着一条十分僻静的小路向家里走。他提着竹
篮,他的父亲提着瓦罐。后来,他就把竹篮挂到了自行车的车把上。
    “到了家,我从大门进,你从墙头上往进翻,我给你在后院放一架梯子。”父
亲说。
    走了一会儿后,两个人就分开了。老赵走在一条平日里没人的孤路上,路的一
边是山崖,一边有一些破旧的空房和宅基地。这个地方经常死人,谁住谁死,所以,
许多的宅基地就都荒废了。听见一些碎瓦片在风中响着,声音有如老鸦。
    老赵后来翻上家里的墙头以后,就看见院墙里果然立着一架梯子。老赵的爹早
就从大门外回来了,这会儿正站在墙下用手扶着梯子接应他。老赵上墙时,手被墙
头上的碎玻璃割破了,流了一些血。老赵看见他爹在下面表现得很焦躁,他就顺着
梯子下来了。
    “来啦?”他下了梯子后问道。
    “还没来,快了,一会儿就来了。”他的父亲说。
    “比他开会还准时。”母亲在黑暗中说道。
    进屋的时候,听到羊圈里的羊叫了一声。老赵的母亲便灵机一动,低声说道,
吃了饭,要不你先到羊圈里躲一会儿,我一叫你你就赶快出来。
    那天夜里,老赵吃过饭走进羊圈里后,看见几只羊都用绿色的眼睛望着他,他
用手摸了摸羊头,就在一个石头槽子上坐了下来。后来,他感到羊圈里的空气很不
好,就起身站到了一孔小窗前,呼吸着外面的气息。
    天上的星星有如听到钟声后上工的山区农民,都席地而坐,竖起了银色的耳朵。
    圈里有好几只羊,不知道小雪以后他爹要杀哪几只。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
见母亲在外面叫他赶快出去。

                                 十五

    老赵在他爹的帮助下,用一条麻绳将冯捆好以后,老赵的女人还光着身子,她
一直没有看见她的裤子。她身上裹着一张毯子,头发散乱着,又浓又黑。
    “不能轻饶了他,他总以为他是村长,总以为别人都不敢动他。你动他,你踢
他。”老赵的女人坐在炕上说。
    “我知道。”老赵说。
    “爹,做了他?”老赵问。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杀人偿命,自古如此,做不得。”老赵的爹说。
    “那要咋样?老赵说。
    “给他点颜色,给他点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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