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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短篇小说·第十三辑-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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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就算通过了。

    不要忘了这个故事的背景是文革初期,上山下乡一片紧锣密鼓,居委会天天有
人到家里来动员。秀娟已出嫁,秀珍还小,所以上面催秀芳催得很紧。秀芳死活拖
着,但拖过今天拖不过明天,当“一片红”终于来到的时候,谁也没有本事把她留
在上海了。

    区强是独子可以不离沪。可身在浙北农村的秀芳也许这辈子再回不了上海,她
饱尝相思之苦,忧心忡忡终日以泪洗面。下乡一个月,竟未见区强片纸只字,每念
及此,秀芳心里就一阵阵发紧。

    更让秀芳惊慌失措的事来了,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初他俩何尝懂得什么措施,
这下,说怀就怀上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秀芳忙写信给区强,要他拿主意。回信终
于盼来了:“秀芳,我是独子,阿爸姆妈绝不肯让我去乡下落户,也不同意我们分
处两地成家,说将来小孩户口也难办……秀芳,我对不起你……”秀芳心里的苦绝
非后悔二字所能说尽,更不用说还有怕。好心的房东老太帮了她,一个偏方半夜就
把孩子打了下来。

    脸色枯黄的秀芳请假回到上海,姆妈大吃一惊,一边骂一边哭,也不敢告诉只
爱喝酒的老伴,只能偷偷张罗着给女儿烧只乌骨鸡什么的,好歹一段时间过去,秀
芳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这时家里偏又出事,大姐秀娟竟出了车祸,撇下了大姐夫和三个孩子,一家人
乱作一团。办过丧事后,姆妈心里打起了算盘:女婿大毛工资很高,这么小三个孩
子,他也才30多岁,将来一定是要再找的,不管找哪个女的,总归要有自己小孩,
三个外孙就要吃后娘的苦了,女婿工资再高也不灵。干脆让秀芳补上了姐姐的位置,
一来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来总归自家阿姨也不会亏待外甥。于是,她把女婿叫来交
待了一番,大毛一听,想想自己年纪不小,又拖着三个孩子,再讨也难,秀芳小自
己16岁,人长得清清爽爽。虽然老婆尸骨未寒,但日子还得过,这又有什么不愿意
的?可秀芳死活不依,姐夫变丈夫,外甥变儿子,哪里有说变就变的?

    这天,姐夫走进屋来,秀芳不睬,只听大毛说:“阿妹,你不肯,我也不勉强
你,你看这是什么?”秀芳抬头一看,顿时唬了个魂飞魄散,姐夫手里拿了两瓶滴
滴畏!又听大毛说道:“你要跟了我,我会真心对你好,工资都交给你,看在你死
去姐姐的分上,可怜可怜几个孩子吧。你要实在不肯,我也不想活了,我就把这两
瓶滴滴畏全喝了!”说着举起一瓶就要喝。秀芳见了这阵仗,早没了主意,只是哭。
这时,姆妈也跑了进来哭着说:“秀芳,你是真的要把姆妈气死,姆妈为你操了多
少心,哪里会害你?你要不答应,大毛一死,姆妈就跳黄浦江。”秀芳心里更是乱
得一塌糊涂,听姆妈一句“为你操了多少心”大有深意,想想伤心的过去,真正只
有姆妈才对自己好。反正对爱情自己早已灰了心,唉!就算为了姆妈……

    没过多久,阿爸退休,想了想办法,秀芳顶替从乡下回到了上海。

    一转眼,从秀芳与区强分手算起已8 年了。这年夏天,区强又出现在张家的门
口,提了很多东西,秀芳心里一跳,随即一阵心酸。她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可他
的话却让秀芳全家大吃一惊:“张家阿叔、阿姨,我和秀珍谈朋友一段辰光了,我
们想结婚。”秀芳手里的汤碗抖了抖,汤洒了一地,她眼角的余光正瞥见小妹满面
飞红。她终于想起近来秀珍很有点神秘兮兮,吃完晚饭就跑得不见人影,问她,她
目光躲躲闪闪的,还有点儿害羞。自己也曾疑心她八成是有了心上人,还叮嘱了几
句要谨慎些什么的,没成想却又是区强这个冤家!

    家里人想起往事都反对。可秀珍十分坚决甚至寻死觅活,姆妈气得病了一场还
是同意了。看着欢欢喜喜的妹妹,活脱脱一个当年的自己,秀芳百感交集,真想提
醒妹妹,这人靠不住,但每次话没出口又咽了下去——木已成舟,今后瓜田李下该
避嫌的也许反而是自己。

    妹妹大喜的日子,秀芳失眠了——那个人还是那样,两只眼睛亮亮的——妹妹
好福气——唉,自己竟然不恨他……今天大毛的鬓角又添了几根白头发……

    这就是这个城市里普通人二表姑的传奇。

    一转眼20多年又过去了,大毛姑父因病已去世了。

    1998年,小姑夫区强在酒店做50岁生日,发了点小财的他大宴宾客。记得他手
持麦克风与小表姑张秀珍合唱了很多歌,其中一首是《选择》,席间有一个人黯然
神伤。


               飞走的女人

                                夏岚馨

    近来,她一坐到窗前,看到窗外炫目的阳光和不安分的风,就有一种飞走的欲
望。她也知道自己是飞不动的,就希望能在窗外看到会飞行的鸟儿。她生出这种念
头的同时就注定了失望,鸟儿需要栖身林间,而窗外都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眼
前除了人家的窗台上伸出的一两株孱弱的花草之外,根本看不到一丝绿色。

    在她的生活圈子里,让她适应不了的东西越来越多。

    年轻的男女在骚动、在盲动;在苦闷、在蹉跎;在挥霍透支着生命的精髓。她
喜欢用一种昆虫来比喻一类人,那么,那些年轻的男女在她的比喻里,就是一群不
问结果奋身扑火的飞蛾。婚姻中的女人们大都终日枯寂着一张脸,忙于上班、买菜、
做饭、带孩子,忙于半夜三更和乐不思蜀的丈夫窝气,窝着无头无尾、只要不分手
就永不会有结果的气。第二天带着重重的眼袋和疲惫,仍得忙于上班、买菜、做饭、
带孩子……陷入一种恶性循环。她们应该是作茧自缚的蚕,或者是永也逃不脱自己
织成的那张网的蜘蛛。成熟之后的男人们,在为所谓的事业前途踏破铁鞋、挤尖脑
袋之余,不约而同地热衷着你宴我请、歌舞麻将的应酬,也不会忘记见缝插针地做
些见不得光的事情。那些男人们应该是一种无头乱撞的苍蝇。

    她弄不懂,是自己和世界越来越格格不入了,还是整个世界都堕落了。她越来
越承受不了周围的浮躁和虚伪,同时,她也太敏感于日常生活背后隐藏着的、不宜
暴露于光亮之下的东西。所以她病了。她开始出现胸闷、疲倦、失眠、头晕、食欲
不振等症状。

    她知道自己的病不是用药能治得好的,但她丈夫逼着她进了医院。丈夫面对她
的表情常常是焦躁、无奈,甚至有些厌恶的,她不知道该怎样缓解丈夫的不快,他
们有意逃避沟通已经多年了。在医院检查的那个下午,她的心沉重得像秋日阴霾的
天空。

    医生开了很多药,医生总能开出药来,不管对不对症。她每个月都要去医院做
复查,然后拿回一大袋各种各样的药瓶子。

    她休了长期病假。没有了工作,就得学会坐在家里杀时间。她的丈夫和许多做
惯了丈夫的男人一样,认定花时间陪老婆就是浪费时间。她和丈夫一天之中见面的
时间多是深夜(丈夫间或彻夜不归的除外),并且有他沉重的酣声相伴。

    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很少,她的耳膜把所有的城市噪声都放大了:汽车轰隆驶过
的声音、高分贝的卡拉OK、永无休止的建筑噪声、响彻昼夜的麻将声、小孩子的哭
叫声、成人的争吵打闹声……它们一刻比一刻锋利深刻地划过她的耳膜。成堆的药
丸没有治好她的病,反而,她开始出现心痛和幻觉。

    她又被领到全城最好的心理医生面前。她被心理医生诊断为“自我幽闭症”。
心理医生建议她最好远离熟悉的人群,去清静的地方疗养一段时间。

    她丈夫对心理医生的处方表示激赏。他如释重负地把她送到那个处于海边小镇
上的祖屋——一幢石头根基上长满青苔的二层小楼里。

    小楼原是没有阳台的。在关于疗养的家庭讨论会上,她提出在小楼上建一个阳
台,被一致宽容地通过了,因为花钱不多。小镇不会给人提供很多花大钱的机会。

    
    秋日的午后,她坐在那个新建的、种满杜鹃花的临海阳台上啜饮咖啡。望着面
前无边无际蔚蓝色的大海,她的心也陡然间像杜鹃一样,开出粉红色、白色、紫色
的鲜艳繁复的花儿。她相信,对着这海与花,她的病一定能转好。

    她想起了那个每天必从阳台下经过的年轻男人。在她眼中,他的与众不同并不
是他雄壮的脚步、年轻的身姿,而是他对衣服的品味。她没有学过美术,但她对颜
色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他又从嘈杂混乱的码头那边走来了。他穿着湖蓝色上衣,稻
秆灰色长裤。那是本季城市服装专卖店里最流行的货色。那两种颜色的搭配,刺激
得她站起身来,将脸伸进杜鹃枝条的缝隙里,费力地望着。随着他的走近,那两种
颜色越来越清晰地在午后的阳光里闪耀,晃得她虚弱的心都在咚咚狂跳。他已经穿
过了那片茂密的椰林,离她越来越近了,几乎来到了小楼的脚下。她可以看到他乌
黑的头发随着身体的节奏,在额前活力充沛地晃动。

    她被他发现时,已经想痴了一张脸。他友好地“嗨”了一声,她竟吓得激凌凌
地打个寒噤,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脸热辣辣地发起烧来。“自我幽闭症”的主
要症状之一—交流障碍,又来折磨她了。她想赶快逃到卧室,关上窗帘,在卧室里
古老笨重的落地摆钟旁靠上一会儿。但转念一想,他并不知道她有病,他一定会把
她的举动看成是一种小女孩似的动作。

    她勉强向他招招手,表示了礼貌。然后就开始盼他赶快走开,结束这场交往过
程。他并没有立即就走的意思,他的脚步在泄露着他的思想,迟疑地挪动了一次,
又重新站得稳稳的,皮鞋底轻轻陷入了细绵的沙地。

    “来小镇半个月了吧?度假吗?”他可能也是为了掩饰陌生的窘迫,点上一支
烟,也不吸,就让它在手中指间袅袅地烟雾缭绕着。他颇有自信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女人还来不及回答他的问话,病态的幻觉就来了。她把海幻想成大背景,把午
后金色的太阳当成了舞台上强烈的光柱,她和阳台下那个男人正在上演一幕关于爱
情的戏。有些像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又有些像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
台》。她心里开始荡漾起一阵久违的羞涩和感动。她竟真的站在自己的舞台上了!
活到现在,她从没有真正走上过自己人生的舞台,没有自己主宰过自己的命运。童
年期,她被粗陋的生活忽略;青春期,她被忧伤彷徨的感情忽略;成年后,他又被
快速懈怠的婚姻忽略。

    她几乎要对他感激涕零,早就被他注意到了。她声音颤抖地对男人说了声“谢
谢”。尽管她的回答不合适到了极点,男人似乎很自然地领悟了。

    以后的日子,他再经过阳台时,总是不忘记和阳台上的她打个招呼。她也意识
到自己是在等待他了。要不是自青春期就养成了捍卫“矜持”的习惯,她会邀他上
楼坐坐。

    终于到了一个不能拖延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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