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累累 [美]昆德伦 著-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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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自己会于出什么事来。可当时,杯子撞到了门牙上,发出了响声,产生了一种感觉。我永远也不要听到这样的响声,永远也不想有那样的感觉。如果罗伯特不认为目前发生的一切是合适的,不认为今后将发生的是情理之中的事,那么我现在还不能回到博比那里去。他心中过去的那些隐秘虽由新的隐秘取代,但新隐秘与过去的完全不同。
“注意发音,克伦肖。”我说,递给他一块饼干。“你还是发出声,还有,你记住没有?爸爸不是警官,谈家里的事时不要谈到纽约、奶奶等等。我们是特拉华州人。你肯定记住了?地图卜看是个很小的州,新泽西州下面的那个。”
“妈,”罗伯特说,“孩子不怎么谈那些事。他们不怎么谈姓什么、从哪里搬来的。只有大人才谈那样的事。”
每逢此时,我确实感谢上苍保佑。到这儿才三周,学校就开学了:儿子在这个依然还陌生的地方只过了三周无聊空洞的夏季时间,而那三周里,他整天与本尼在一起。本尼将与罗伯特上同一班。我时常觉得,这一切的后面有一个人,他或她在这种陌生的流亡生活的棋盘上巧妙地摆布着我们。为此,我很感激他。
孩子需要条理。自我给格雷斯规定了讲故事、去公园、上床前洗澡的时问起,我就信这个,尽管当时我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母亲是市工会主席秘书,父亲每月第三天签取残疾人支票。我与格雷斯每天同一时间离家。弗林家两个红发姐妹,红得像卡通人,大点儿的姑娘头发深些。每逢星期五上午考试前,我就拼读单词。“知识,”我念道,“忧伤……神秘。”逢星期二定时间表。每个下午我俩就在街角会面,我开口就会问:“得了多少分?”
“一百分。”格雷斯几乎总那样说。学生超过了老师。
条理性。有了条理,就没有余地疑惑、犯错、悲伤和孤独。
我只是夜深人静从格雷斯的鼻息中知道她已进人梦乡时,偶尔才会有那样的情感。哦,博比,当我初次遇见你,看到你像寒夜里的一团火,在那个布鲁克林酒吧的黑暗里发光时,我已足够成熟了。
罗伯特每天将有条理地生活,除去上学、做作业的时间,没剩多少时间去苦思冥想。每天他与本尼同去坐校车。
楼上他那张不坚固的小床上方贴着一张棒球明星的画像。
他加入运动队,训练要占去时间:现在只有我自己的时间摆在了面前,这与其说是一种生活,不如说更像生活的断裂,它跳过老的那部分,一遍遍地重播着和谐曲。本尼与罗伯特在楼上玩,我则坐在电视机前看肥皂剧,一小时的家庭恩怨、富丽堂皇的婚礼、隐晦的性生活。带着孩子们去五金木材店,步行-二十分钟,就为买开罐器或锅夹。一天至少要清点两遍钱。我非常担心会花得身无分文,因此有一天在超市里拿起了一份工作申请表,放进厨房抽屉,心里纳闷,不知如何填写工作经历这一栏。我买了一包索引卡,想将它们贴在超市的布告板上:愿做清洁工。
但与本尼和罗伯特一块去散步时,看着用空心煤渣砖砌的单调的农场式平房、建在街侧的铝合金包边混凝土板活动房,我心想,不知莱克普拉塔人是否雇得起清洁工。查看客厅电话时,发现上面没标号码,我意识到无法在索引卡上填电话号码,没号码就无法与我联系。下次与帕蒂·班克罗夫特谈话时我得向她要我的电话号码。
我有一件奢侈品,那是厚厚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①的推理小说集,是我从杂货店的存货桌上买的。我边看小说,边听电台下午脱口秀主持人动听的声音。那个主持人似乎憎恨西班牙裔美国人,讨厌民主党人,讨厌同性恋者,且得意于这种憎恨,让人听了觉得快活。他常用“influx”这个词,好像它是口香糖,而他在磨牙间玩味着那个X发音。
他名叫大约翰·菲尼。孩子们下楼时,我常将收音机关掉。
从家里带来的钱还剩四百零二美元。从家里。我什么时候不再那样想呢?
…
① 阿加莎·克里斯蒂(1890—1976),英国女侦探小说家,塑造比利时侦探波洛形象,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罗杰·阿克洛埃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等。
开学前的那个星期五,罗伯特与本尼吃了布立姆普斯三明治,那是我款待他们的一顿特别午餐,而且还让他们在公路边带状市场的拱廊商店里逛了一个小时。“假如新学校的校长长着长颈鹿的脖子怎么办……”我说道。
“……她走进教室时头总是碰撞……”罗伯特应道。
“……她得整天戴着橄榄球头盔……”
“……在球队里当四分卫,这支球队就常胜不败……”
本尼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是我们的游戏,”罗伯特说,“妈妈以前编出来的。游戏的名称是‘假如……怎么办’。”
格雷斯·安妮荡秋千时,我曾问她:“假如我们在乡间有幢房子……”
“……我会有一匹马,你也有一匹马,爸爸有一辆没顶的大汽车……”
“人们说那叫‘敞篷汽车’。假如我们有家庭教师,就不用上学了……”
“……她会强迫我们吃虫子的!”
或者,长大后,我们步行去汽车站,她到和平皇后去,我去护校。“假如我在医院里爱上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医生……”
“而你却爱上了一个住乡村公寓的作家……”
“你与丈夫住我们隔壁的公寓,你俩都在圣文森特医院工作……”
“而你却成了纽约大学的正教授……”
“假如,”上学的第一天,罗伯特吃早饭时,我说道,“你今天上学……”
“坐本尼旁边……”他答道。
“有一个真正的好老师,他非常喜欢你……”
“选进足球队……”
“假如后来你真正喜欢这里的生活……”
“我得去叫本尼了,否则我们就坐不上车了。”罗伯特边说边拿起了书包。
以前,每逢开学第一天我都陪他前去,抱着还在呜呜哭泣的他上幼儿园,牵着他的小于去上小学一年级。不要让任何人告诉你纽约是个大城市。去圣斯坦尼的路上,我们经过希泊斯赫德湾135公立学校大门,门口的警察招呼说:“我认识你,跟你爸长得一模一样。”
?“我知道。”罗伯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圣斯坦尼学校的砖墙是红色的,躲在旁边哥特式教堂的阴影中,一幢不起眼的盒形建筑,所有的装饰、边饰、有色玻璃、雕花半圆形后殿都跟教堂差不多。学校里唯一惹眼的是通向门口的长长的砖道。罗伯特向奇韦洛太太的一年级教室走去。他穿着礼服衬衫,使得脸上呈现出陌生无助的神情。他转过身,向我跑来,紧紧抱住我的腿,脸紧贴着我的腹部,然后再转身跑了进去,海军服领带飘绕到他细脖子后面。其他的孩子有些还是满身的娃娃肉,身穿教会学校花格呢裙,下面露出圆滚滚的小腿。他们圆鼓鼓的脸蛋,咧嘴露牙一笑,齿缝很宽。而罗伯特始终浑身是骨头,细细的,骨瘦如柴,胸脯像只小鸟的胸脯,一双眼睛占去了半张脸。
上三年级时,他要我离他半条街远,而他与安东尼、肖恩、保罗以及其他朋友一块走。在莱克普拉塔上五年级的第一天我非常想送他,以前可不这样。但公交车停在街角处,父母不可以上车。罗伯特将本尼推到靠窗的位置,这样,他与我中间不只是相隔一层薄薄的黄色金属与玻璃了。
“该是母亲休假了。”司机喊了一声,声音盖过了马达声与孩子们的喧哗声。
“再见,克伦肖太太。”本尼喊了一声,然后掉过头去与罗伯特说话。
我比汽车早了近十分钟来到学校大楼,查看了一下。
停车场上无人在留神学校。我朝门厅看去,还沿走廊看看四角,除偶尔有教师匆匆走过外,没见其他人。我又来到外面,站在街对面一辆微型货车后,等待接送罗伯特的车子到达。司机是个胖女人,戴一顶海豚帽。孩子们走下踏脚时,她大声地点人数。罗伯特是第十九个。一片颜色深淡各异的孩子头向校门拥去,他很快就淹没在这片人头中。“二十七个,一个不少。”我听到司机说。车子开走后,我看见学校门口处,一个穿粉红裙子的小姑娘被一个男人从她母亲身边拉走,哭喊着进了大楼。那男人下穿卡其短裤,上穿马球衫,脖子里套着一只哨子。“她不会有事的。”他回头向那个母亲喊道,那母亲正在擦眼睛。另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回头看他父亲,父亲拿着摄像机站在旁边的小路上。孩子斜视着,一只眼睛紧闭,脸歪向一边,一副我所见过的中风病人的怪相。匆匆往大楼里赶的人群不时碰撞着他。
“我现在该做什么?”他问父亲。
“挥手说‘再见!”’他父亲说。
“再见!”孩子说道,但没挥手。他拿了一只形状像米老鼠头的午饭盒。我知道学校供应午饭。我问过本尼十多次,后来又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了菜单,这才满意。今天吃金色鸡块、绿豆,还有木薯粉布丁。
“贾森现在正式上三年级了。”拿着摄像机的父亲说,调子怪怪的,像气象预报员。他旁边站着的一群母亲正议论纷纷,说是幼儿班过分拥挤。
“可怜的贾森。”有个女人站在我旁边说,手遮在眼睛上方。
“他们应该禁止那个拿摄像机的笨蛋进入学校。”那女人说。她穿着粉红色亚麻短裤和配套的衬衫,戴着白色太阳镜,涂着粉红色指甲油。听她的口气,她活像穿夏装演布兰奇·杜波依斯①的演员。她的着装与香水味都告诉你,为今天上午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就像我出嫁的那天上午。
带着南方人的拖腔,散发出迪奥里西莫香水味,或者是与其相似的香水。
“一年级时,第一次野外旅行他只拍贾森:贾森给全班讲述鳄鱼的情景,贾森参加矮队员足球队的选拔。说真的,其实他并不擅长足球。去年他还想拍摄贾森参加学校标准化阅读测验。那真令人忍无可忍。从此以后,人家就再也不允许拿着摄像机进入学校了。听说他差点去上诉,说是侵犯了宪法赋予他的权利。宪法难道保证你成为讨厌鬼的权利吗?”
我俩看着学校方向。太阳照在窗子上,光彩耀眼,以致窗子就像镜子。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罗伯特在里面,感觉到他坐在新桌子旁,悄悄地环顾教室,努力适应它,掂量谁是重要人物,谁不是,谁可以安全接触,谁会因一句话或一个眼神惹怒了就反手抽人。我感觉到他在看老师,努力留意伯恩森太太说的话,而他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在随教室里空气的流动而颤动。新来的孩子都这样。至少我当新生时就这样。而且,除这些外,他还得记住自己的姓,把它当做分数、除法或从未接触过的难题来记忆。我能看到罗伯特在考试,草草地写了姓首“贝”,又见他将“贝”擦掉,门牙咬着舌头,重写成“克”。
…
①布兰奇·杜波依斯,美著名影片《欲望号街车》(Astreetcar NarnedDesire)中的一个人物。
也许不是这样。也许作为一个孩子,他对自己没有太大的把握,以为新学年是一切都重新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有成年人最傻,以为自己完全知道自己是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