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李斯-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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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李斯,居然敢来整我!赵高一生都在算计别人,却从没想到别人也会在背后算计他。更让他气愤的是,这世上,除了自己,居然还会有人写得出如此卑鄙的告密信来。
一阵子愤怒涌过之后,接着是一阵子惊惧袭来。
要是二世读了这份密奏,起了哪怕一点点疑心,他赵高就要死无葬身地了。想到此,他顿时冷汗如蚁,满身乱爬。
就在怒惧交集之时,他发现那马趋还立在一旁,正低头斜眼,在偷偷地察言观色。他一个巴掌煽过去,尖声喝道:“下去!”那马趋捂着脸,并不喊疼,立即跟跪退下。
赵高在屋内急急地来回走着,心里寻思着对策。他本是刚烈之人,虽残为宦人,添了几分阴柔,但骨子的酷暴一点没有减少。当年宫中御马的时候,他驯服过无数烈马。他驯马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不停地鞭打,将那些不听话的烈马,打得暴跳,打得嘶叫,打得它们最后趴下,再也站立不起来。在他的鞭子下,没有驯服不了的烈马,因为驯不服的烈马是活不下来的。李斯早晚会有机会知道自己的厉害,他恨恨地想。
作为贫贱之交,四十年来,他和李斯虽说不上情同手足,但毕竟党同帮派,两人相扶相携,一起从底层爬到了高层。不想,到了共富共贵之时,却势同水火了。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有时虽不关阶级,却是一样的你死我活。
赵高吩咐下人备轿。他要文即去甘泉宫面见二世。
他深知,让二世处在李斯谗言影响下的时间越长,自己就越危险。二世最听得进去的就是谗言,他的脑子,向来是谗言必争之地,自己的谗言不去占领,别人的谗言就会攻进去。现在,李斯的谗言已先行进入,他必须尽快去“以谗破谗”。
轿子行到甘泉宫东门,远远望见丞相轿队正从那边折回,显然是求见皇帝未成被挡了驾。赵高坐在轿中冷笑。没有他的允许,谁也别想进宫拜渴。
见到二世,赵高不急着为李斯下药,也不忙着为自己辩诬,而是万分诚恳地对二世说:
“陛下,臣有一事奏请。”
胖胖的二世,坐在龙榻上,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显然,丞相的密奏让他的午觉没睡踏实。
“卿有何事?”
“请陛下厚赐丞相。”
二世的两道浓眉,因惊奇而高高耸起,问:
“为何?”
“臣闻:高薪养廉,重赏蓄忠。陛下若厚赐丞相,丞相必更加忠君爱国,此人之常情。”赵高不慌不忙地说,“如今群盗并起,天下不安。丞相居外,掌三十六郡县,权重于陛下;且其子通盗之事,虽查无实据,但事出有因。臣深恐丞相有变,则大局不可收拾矣。”
二世的眉头起而后落,又拢到额头中间,呆坐在那里,似想若恩,表情在喜怒哭笑之间。
赵高继续说:“再者,丞相乃先帝旧臣,有功于秦;沙丘之变,亦有贡献。臣与丞相交往四十年,不忍看其一念之差而晚节不保。”
良久,只听二世一声长叹:
“赵卿真乃忠厚之人也!”
赵高闻言,心中暗喜,立即伏地叩首,嘴上却说:
“臣不敢当。”
二世说:“赵卿也许不知,丞相正在上书告你,要朕杀你!”
赵高趴在地上不起,作觳觫状,说:“臣罪该万死,只是不知何罪该死?”
二世说:“联如何舍得杀你?卿乃故宦出身,却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以忠得进,以信守位,肤实贤之。丞相怕是老了,不想退休,嫉你年富力强,下知人情,上合联意,将来接班。”
赵高说:“如今,朝廷内外,丞相所患者,惟高一人矣。若高一死,丞相大概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要行当年齐国因常弑君之事。”
二世愣了愣,目光又有些散乱,像是受了惊吓。几天来,总有人提到齐国田常弑君之事,看来自己真是危在旦夕了。惊恐中,他急急地说:
“立即拘捕李斯,交廷尉治罪。”
赵高一听,立刻泪流满面,久久伏地,不肯起身,许久,才哽咽而言:
“为社稷计,丞相之罪,不能不治;以旧情念,臣实不忍其固固受辱。望陛下开恩,由臣亲审此案,以免逼供刑讯。将丞相交到别人手里,臣实在是无法放心。臣必能以事实为罪证,以秦律为准绳,让李斯坦白认罪。”
二世听了,心有所感,不禁为之动容,挥了挥手,说:
“就请赵卿案治李斯罢。”
二十九
李斯是半夜三更在家中被抓的。当时,他正睡得昏沉,那晃动的火把,明亮的刀朝和嘈杂的人声,使他恍然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初到咸阳的那个夜晚,心中诧异,以为又有什么皇帝崩驾了。等梦醒透了,才知道人家这次是来抓自己。
惊慌之中,他把衣服穿反了,鞋才穿上一只,几个兵丁就冲了进来。他喝止不住,反被他们不容分说地绑了起来,拽出门去,好像完全不知道他是丞相大人似的。
相府大院里火光通明,到处是持剑握刀的禁中卫士。带人来抓捕他的,是咸阳令阎乐。这阎乐是赵高的侄女婿,本名阎罗,属城中泼皮一类,为人甚痞,根本不在官吏系列。当年,赵高为了让他当上这个咸阳令,特来说情,自己心里不愿,推说其姓名晦气,看守都城不要,其时佛学员未东渐,但地府归阎罗管辖,大家还是有所耳闻的。后来,赵高让这阎罗改名阎乐,自己因不愿得罪赵高,也就不顾朝廷升迁条例,胡乱任命了。
夜深风凉。李斯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他心里明白,一定是密奏事发,赵高先动手了。
环顾四周,他发现府中的家人、宾客也都被一一押了起来。大院左边是一大堆宗族亲眷,全在啼哭叫骂。二儿子也在其中,高高大大的个子,被紧紧绑着,委屈得不得了。李斯看着心疼。右边是一些追随自己多年的舍人,都一脸惊慌,被吓得无声无息,显得文胆无胆,智囊乏智。那孙舍人也在,被一壮丁拎着,鸡鸭一般,挣扎不得,少了许多精明强干。李斯暗自摇头叹息。
李斯知道,现在争执无用,只得先上了囚车,跟着阎乐走了。
李斯没有被关进廷尉治下的大狱,也没被带到御史专审的大堂,而是作为特犯,押到禁中卫队辖下的密牢中。那密牢归郎中令赵高亲自掌管。
一到狱中,他便被连夜提审。火把晃着,李斯看不清主审的是谁,只听一声喝:“知罪否?”还未容他分辩,阴影里又是一声喝:“不得抵赖!”李斯索性不说什么,知道这本是陷害,辩解也是无用。对方倒也不要听他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些“好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之类教育的话,苦口婆心,唠唠叨叨,令人昏昏欲睡,但火把紧照着,又不许他磕睡。
第二天也是如此,政策教育为主,一点不给时间交代。
李斯并不惊慌,心想,只要挺过一两天就好了。自己贵为丞相,朝中自会有人出来仗义直言。赵高一手遮不了天。
到了第三日,李斯才发现事情严重了。听狱卒说,那夜大搜捕,被抓的远不止他一人。老相国冯去疾、大将军冯劫都被拘了进来。二人不够坚强,在狱中没能挺住,已双双畏罪自杀了。
李斯暗暗叫苦,知道朝中再也无人能为自己说话了。
第四天,李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了,便大喊道:“速拿笔墨来!”狱吏以为重犯终于要坦白交代了,立功讨赏有了希望,不禁喜出望外,立即捧来一套笔墨帛简,并为李斯卸了枷锁,还替他揉了揉胳膊。
李斯想了想,决定向二世直接陈情。二世智商或许不够,但情商尚有。他一时分不清黑白,辨不出忠好,但念自己有功于秦,或能怜而赦之。
一提起笔,他悲愤难抑,冤屈之情,如泉涌水泄,倾倒出来: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
臣尽薄材,谨奉法令,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
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路,南定百越,以见
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
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刻画,平斗斛,一度量,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
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
主得众之心,万民拥戴,死而不忘,罪七矣!此皆臣之罪也,罪足以当死久
矣!愿陛下察之!
写毕,李斯早已涕泪纵横,先自哭倒了几回。当年,多少次上书言事,论的都是天下兴亡之计,安邦定国之策。不想,最后写的,却是一份申诉材料!
他双膝跪下,向南天一拜,然后将写好的奏书郑重地捧给狱吏,吩咐说,即刻送呈皇帝,不得有误。那狱吏听说是呈绘皇帝的重要文件,自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又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一路碎步急跑。
奏书送出后,李斯心焦地等着皇帝的赦令。
捱到黄昏,来了赵高。
“好文章呀!可惜,陛下是读不到了。”赵高尖声细气地说,将那狱中奏书在李斯面前晃了晃,就着火把点燃,拿在手里慢慢烧掉,然后嘲讽地说:“囚犯安能上书?!”
李斯气得发抖,只因戴着枷锁,又抖不起来。
赵高眯眼微笑着,欣赏了一会儿李斯发蓬面垢、衣秽衫破的样子,继续说:
“丞相大人,现在是认罪之时,不是表功之日。”
李斯质问道:“我何罪之有?!”
赵高说:“通盗谋篡呀!天下之人,上至朝廷百官,下至阎巷百姓,没有不知道的了。大人何必要继续抵赖呢?”
李斯气得说不出话来:“这,这是诬陷!”
“这罪,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赵高谈淡地说,“贵府的孙舍人已经招供,你父子二人,一个在外通盗,一个居内谋篡,人证物证俱在,已是铁案。”
李斯怒骂道:“赵高,你陷害忠良,不仁不义!”赵高笑了起来:“你若是忠良,我自会讲些仁义。可你我之间,只能行些小人之事。你是君子,读书识字,学历高,可未必就是忠良;我是小人,赶车出身,只会用鞭子驯马,自然不懂什么仁义。”说毕,喝道:“上刑!”
几个狱役上来,将李斯除了枷锁,剥了衣衫,按倒在地。一个壮汉,开始用鞭子抽打。一鞭下去,一道血印,李斯叫唤一声。抽了十几鞭后,身上十几道血印,李斯也叫唤了十几声。赵高听得不耐烦,叫换上带刺的荆条。那荆条抽下去,立即皮开肉绽,血鲜肌艳,不过七八下,李斯便熬不住了,高声告饶。
“丞相大人原来并不经打。”赵高不无轻蔑地说,“看在你我多年的情份上,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明天,朝廷会派人复审核案,只要老实认罪,便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李斯卧在血泊里,喘重气微,不敢说不。
次日早晨,来了一位秃顶的老者,自称御史,到狱中办案。李斯正躺在一张破席上,遍体鳞伤,浑身疼痛,一点动弹不得。听说朝廷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