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前世今生-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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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自建的住宅,方方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萝。有一个工人在园子的一边剪草。徐志摩问这个工人哈代在家不,他点一点头,用手指门。他拉了门铃,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在宁静中听得怪尖锐的,接着一个白纱抹头的年轻下女开门出来。
“哈代先生在家,”她答道,“但是你知道哈代先生是‘永远’不见客的。”当时已经83岁的哈代早已闭门谢客,在乡下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
徐志摩暗暗叫苦。“慢着,”他说,“这里有一封信,请你给递了进去。”“那么请候一候,”她拿了信进去,又关上了门。
她再出来的时候脸上堆着最俊俏的笑容。“哈代先生愿意见你,先生,请进来。”多俊俏的口音!“你不怕狗吗,先生,”她又笑了。“我怕,”徐志摩说。“不要紧,我们的梅雪就叫,她可不咬,这儿生客来得少。”
徐志摩就怕狗的袭击!他战兢兢的进了门,进了客厅,下女关门出去,狗还没有出现,他才放心。壁上挂着沙琴德的哈代画像,一边是一张雪莱的像,书架上有雪莱的大本集子,此外陈设非常朴素,屋子也很低,暗沉沉的。
徐志摩正想着老头怎么会这样喜欢雪莱,他们两人的性格相差得太远了的时候,外面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狗铃声传来,哈代推门进来了。
徐志摩不知道哈代的实际身高,但他那时站着平望过去,最初几乎没有看见他。在他的印象中,哈代是一个矮极了的小老头儿。徐志摩正要表示他一腔崇拜的热心时,哈代一把拉了他坐下,口里连着说“坐坐”,也不容徐志摩说话,仿佛徐志摩的“开篇”辞他早就有数,就连着问徐志摩。他那急促的一顿顿的语调与干涩苍老的声音不断地传到徐志摩的耳中,“你是伦敦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译我的诗?”“你怎么翻的?”“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狄更生信上说过徐志摩翻译哈代的诗歌,所以前面那几个问话就用不着徐志摩回答。哈代也不等徐志摩回答,直到最后一个问句哈代才停下。
哈代坐着也是奇矮,也不知怎么回事,徐志摩只觉得自己显得高,心里不由得局促不安,似乎在这天神面前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应该占先似的!
这时候哈代斜着坐,一只手搁在台上,头微微的低着,眼往下望着。他的头顶全秃了,两边脑角上还各有一鬃不全花白的头发;他的脸盘粗看像是一个尖角往下的等边形三角,两个颧骨之间特别宽,从宽浓的眉尖直扫下来束着一个短短的下巴尖;他的眼睛不大,但深邃,眼睛往下看的时候居多,很不易看出颜色与表情。最特别的、最“哈代的”是他那松松垮垮地挂在两旁往下坠的夹腮皮。他的眉眼吟咏着深沉的忧郁,他的口腮表现着厌倦与消极。他的脸很怪,但徐志摩从未见过这样耐人寻味的脸。他那上半部,秃的宽广的前额,着发的头角,让人看了觉得好玩,正如一个孩子的头,使人感到一种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人觉得难受,他那皱纹龟驳的脸皮使人想起一块苍老的岩石,闪电的猛烈,风霜的侵凌,雷雨的剥蚀,苔藓的沾染,虫鸟的斑斓,时间与空间的变幻都在这上面留下了痕迹!许多人知道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他那下颊已经泄露出了他的怨毒、厌倦以及报复性的沉默!他不露一点笑容,让人怀疑他是否与普通人一样也有爱笑的本能。正如他的脊背是佝偻的,他的表情也是一种不胜压迫的佝偻。
哈代问徐志摩“你们中国诗用韵不?”徐志摩回答说,“我们从前只有韵的散文,没有无韵的诗,但最近……”哈代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要听最近。”
哈代赞成诗歌用韵,就像石子投到湖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水纹一样,韵是不可缺少的波纹。抒情诗是文学精华的精华,不论多小的诗篇也是颠不破的真理、磨不灭的光彩。他说他不重视自己的小说,什么也没有做一首优美的小诗困难,他接着背诵了莎士比亚和本·琼生的诗歌。徐志摩说他喜欢哈代的诗,因为它们不仅结构严密,像建筑;同时有思想的血脉在流走,像有机的整体。他重复说了两遍徐志摩所说的有机,并说一首诗应该是有生命的东西。练习文字,最好学写诗,很多人因为学诗、写诗而写出了好散文,诗是文字的秘密。
他沉思了一会儿。“三十年前有朋友约我到中国去。他是一个教士,我的朋友,叫莫尔德,他在中国住了五十年,他回英国来时每回说话先想起中文再翻英文的!他中国什么都知道,他请我去,太不便了,我没有去。但是你们的文字是怎么一回事?难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不方便吗?”哈代的这番话吓了徐志摩一跳。一个最认识各种语言的天才的诗人却要中国人丢掉沿用几千年的文字!一老一少两位诗人激烈地辩论了一番。幸亏哈代在年轻的中国诗人面前没有再坚持自己的说法。
他们说起他们共同的朋友。他又问起狄更生的近况,说他真是中国的朋友。徐志摩说他明天要到康华尔去看罗素。谁?罗素?他没有加案语。讲起麦雷时,他就起劲了。“你认识麦雷?”他问。“他就住在这儿道骞斯德海边,他买了一所古怪的小屋子,正靠着海,怪极了的小屋子,什么时候那可以叫海给吞了去似的。他自己每天坐一部破车到镇上来买菜。他是有能干的。他会写。你也见过他从前的太太曼殊斐儿?他又娶了,你知道不?我说给你听麦雷的故事。曼殊斐儿死了,他悲伤得很,无聊极了,他办了他的报(我怕他的报维持不了),还是悲伤。好了,有一天有一个女的投稿几首诗,麦雷觉得有意思,写信叫她去看他,她去看他,一个年轻的女子,两人说投机了,就结了婚,现在大概他不悲伤了。”
他问徐志摩那晚到那里去。徐志摩说到哀克刹脱看教堂去,他说好的,他就讲建筑,他的本行。徐志摩问他的小说中常有建筑师,有没有他自己的影子?他说没有。这时候梅雪出去了又回来,咻咻的爬在徐志摩的身上乱抓。哈代见徐志摩有些窘,就站起来呼开梅雪,同时说到园里去走走吧。徐志摩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
他们一起走出门绕到屋子的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咻咻的跟着。徐志摩抓紧时间说:“哈代先生,我远道而来,你可否给我一点小纪念品?”哈代回头看见徐志摩手里有照相机,吓得他赶忙捂着脸说,他不爱照相,有一次美国人来照相给了他很多的麻烦,他从此就不让来客照相,也不给人签名。他边说边加快脚步向前走,微微佝偻着背,腿稍向外弯,一摆一摆地走着,仿佛怕来客强抢他的什么东西似的!
“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来采两朵花给你做纪念,好不好?”哈代俯身下去,到花坛里采了一朵红花和一朵白花递给徐志摩,“你暂时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车刚好,恕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头扬了扬手,径自进门去了。
这次会晤在徐志摩的心中留下了高山仰止的印象,尽管哈代似乎对来访的他有些冷淡。离开哈代家五个小时后,徐志摩站在哀克刹脱教堂门前,玩弄自己的影子时,心里还充满着神奇,尽管“吝刻的老头,茶也不请客人喝一杯!”但是
“谁还不满足,得着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往古的达文謇、莎士比亚、歌德、拜伦,是不回来了的;——哈代!多远多高的一个名字!”徐志摩还在怀疑,他刚见到的那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吗?太奇怪了!
第二部分 一个信仰感情的人第23节 重晤罗素
1925年7月,第二次来到欧洲的徐志摩赴英见到了罗素。
徐志摩到英伦最南端的康华尔去看罗素夫妇,他们住在离潘让市九英里沿海设无线电台处的一个小村落。
罗素那天开了一辆破汽车到潘让市车站来接徐志摩。他戴着开花草帽,穿着烂褂子,领带像稻草飘在胸前。这副乡下人打扮,让徐志摩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不过,从他那敏锐的双眼中还是看出了哲学家的灵智。
那天是礼拜天,徐志摩坐着罗素这奇慢的车,来到了他的家门口。那边过来一个光着“脚丫子”手提着浴布的女人,肤色叫太阳晒得比罗素还紫酱,笑着招呼徐志摩。那可不是勃兰克女士,现在罗素夫人,要是她不笑不开口,徐志摩是怎么也认不出来的。进门后,他们介绍了他们的一对小宝贝,大的是男4岁,有个中国名字叫金铃,小的是女叫恺弟。徐志摩问罗素,他们为什么要到这极南的地方来做隐士。罗素说一来为要静心写书,二来(这是更重要的理由)为顾管他们两小孩子的德育。
徐志摩在罗素家住了两晚。身体上(不只思想与心情上)不失童真,在徐志摩看来,是西方文化成功的一个大秘密。一想到“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的汉族,徐志摩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徐志摩和罗素一家全站在草地上。罗素对大孩子说,“来,我们练习。”他抓住了孩子的一双小手,唱着“我们到桑园里去,我们到桑园里去”那个儿歌,然后提空了小孩的身子,并且一高一低地打旋。不满3岁的恺弟就去找她妈妈,她也要像哥哥那样。接下来是骑马,爸爸做马头,妈妈做马尾巴,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做马身子。哒哒地跑,哒哒地跑,绕着草地跑,一直跑到气喘吁吁才停了下来。有一次兄妹俩抢着骑木马,两人闹了起来。罗素就过去说约翰(男孩的名字)先来,骑过了就让妹妹骑,恺弟就在一边站着,等着轮流到她。但约翰骑过了还不肯让给他妹妹。恺弟委屈得要哭了。罗素夫妇吩咐约翰,他也不听。这次老哲学家恼了,一把抱起约翰就往屋子里跑。约翰就哭,徐志摩听见他们上楼去了。但不到五分钟,父子俩就携着手笑吟吟地走了出来,约翰也不闹了。
但最使徐志摩印象深刻得是这样一件事。罗素告诉徐志摩他们夫妇到这里时,约翰还不满3岁。有一次,他们到海里去洗澡。约翰是初次见海,非常害怕,让他进水去他就哭。这样一来,哲学家恼了:“什么,罗素的儿子可以怕什么的!可以见什么觉着胆怯的!那不成!”他们夫妻简直是把不满2岁的儿子,不论他如何哭闹,一把按进了海里去。来了一回再来,随他哭!过了三五天,不叫他进水去玩他反而不依,一定要去!现在他到海水里玩就好比在平地上走一样,不以为奇。东方做父母的一定不舍得下这样的手。徐志摩也懂得,但勇敢、胆识、无畏的精神,是一切德性的起源、品格的基础。在这上面绝不能含糊,懦怯是最要不得的。做父母的必须让孩子勇敢,如若不然的话,会害了孩子一辈子。罗素每回说到“勇敢”这个词时,他的声音就变得特别沉着,他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仿佛这是他宗教的第一信条、做人的惟一凭证!
1928年,徐志摩第三次赴欧,最后一次见到罗素。他们两人对坐长谈,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两点。
7月13日徐志摩返回伦敦,准备到恩厚之新婚燕尔的达廷顿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