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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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立即离开上海,可现在身边只剩下两枚银角子和十几个铜板。
昔憬觉得局势十分严重:许立不是笨蛋,这些小报上的消息,又帮了许立的大忙。昔憬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包围网,象他这样,混不到天黑就一定会落到许立的手心里。他从外滩走到南京路,浏览着一个个百货公司的橱窗。从橱窗的玻璃里,可以窥视前后左右,判断有没有盯上“尾巴”。从永安公司到先施公司,斜穿马路时,他发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注意上他了。
他立即跳上了一辆电车,那两个人也跳上了电车,这就更加证明他判断的正确:尾巴!一定是尾巴。
电车开了两站,在跑马厅,他跳下了车,掉过头又跳上回头的车,那两个人也跟着上了这辆车,但就在车门快关上的时候,昔憬从另一扇门跳了下来,门关上了,电车响着铃挡驶去了,这两条尾巴暂时甩掉了。
他不敢怠慢,马上叫了一辆黄包车,向虹口方向奔去。那个拉黄包车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苏北人。过了四川路桥,昔憬就和他攀谈起来,知道他是三一年发大水时,从苏北流浪到上海来的。便有了共同语言……
昔憬自己也没有一个目的地,只顾叫黄包车一回儿穿这条路,一回儿拐那个巷子。黄包车夫很奇怪,便问:“先生,你到底要到哪儿去?”
昔憬想了想,大胆地说:“你只顾走,我老实告诉你,我身边只有两角钱,你看拉到什么时候够你的车钱,你就停下……”
黄包车夫停了车,回过头上下打量了昔憬一眼,心里明白了一半,便道:“先生,再过去便是提蓝桥,那里有巡捕房,我看您还是顺着苏州河走……”
这一问一答,彼此心里都有数了。昔憬认定这是可以依靠的群众关系,便道:“我俩是老乡,你能帮个忙么?”
黄包车夫道:“你说吧!”
昔憬道:“我和你换一套衣裳,好么?”
黄包车夫先是一愣,而后想了想,说:“先生,你信得过我的话,前面就是我的家。我家就是一条破船,你把身上的衣服换一换。凭你这身穿戴,坐在车上走街穿巷,是遮不住人的耳目的。你要信得过,就把衣服存在我的船上,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来取。我的破衣裳也由着你挑!”
昔憬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黄包车夫把昔憬带上了他住的那条破船。黑稠稠的苏州河里,这样的住家大半是从苏北逃难来的,上海人叫做江北船棚。换过衣服,昔憬把手表也脱下来交给了黄包车夫,说道:“老乡,你不要问我姓甚名谁,我也不请教你高姓大名……”他握着黄包车夫的手,拍拍他的胸脯:“你心好,相信我也不是个坏人就行了。”
昔憬离开破木船,再回到四川路桥时,只见一大堆人围着桥墩子,争着看一张刚刚贴出来的通缉令。通缉令上印着他的照片,下面写道:“……如果有人捉拿到要犯昔憬,赏洋五万元。有知下落,向巡捕房报告者,赏洋三千元,窝藏不报,与逃犯同等问罪……”
昔憬戴着一顶破毡帽,帽檐拉得低低的,在人群中探头看了看,双脚不由得抖动了一下,又退了出来云
尽管这时昔憬已穿了一件旧的土蓝布的棉袍,脚上也换了一双破力士鞋,打扮得象个刚从苏北来的乡下佬,可是没有走过几条街,又有两个便衣注意上了他。
昔憬明白,许立和几个租界的巡捕房已把全部警犬都放出来追踪他了。
他从南京路穿过九江路,汉口路,有两个人影始终跟在他后面……
又穿过一条马路,钻进一条弄堂,昔憬一抬头,看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大大小小的乳白色的电灯,灯罩上用红字写着什么“珊瑚”、“林黛玉”、“赵翠娥”、“夜来香”……等等字样。这是上海当时有名的花柳巷,一家挨一家,都是妓院。昔憬灵机一动,想起了他老子。
昔憬的父亲在上海时,十天有八天是在妓院里混日子的,连他这个参议员的头衔,一半也是在妓院里和国民党的大小官僚厮混得来的。
和昔憬父亲比较相好的一个妓女,叫白玉琴。她弹得一手好琵琶,还是昔憬的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昔憬虽只见过她一面,但听说这女子还是风尘中有侠义心肠的人。他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现在事急了,就在一连串灯光里寻找白玉琴这个名字。原来白玉琴三个字就在转弯的一个黑漆大门顶上。从灯的大小来看,算是头牌的。
走到门口,他斜着眼望了望堂口。两个盯他梢的便衣正在交头接耳。他暗自好笑,想不到这个灵机一动,引起了两条警犬的狐疑。
按了一下电铃,开门的是个娘姨,一看昔憬这身打扮,连忙把门堵上,说:“晦气!来了个要饭花子!”
昔憬道:“给白小姐送东西来的。我是昔文老爷身边的人!”没等她关门,便挤了进去。
一进门,便听见楼上传来清脆的声音,唱着评弹,还有一张琵琶在伴奏。昔憬也不管是谁在楼上,穿过花厅便奔上楼梯。那娘姨想来阻拦,他已经闯进白玉琴的小客厅。他推开门,只见自己的老子穿着绸子睡衣,抱着琵琶,埋着头正弹得起劲。
白玉琴一看见闯进来一个穿旧棉袍的陌生人,惊叫了一声。昔憬马上摘去了毡帽,喊了声:“白小姐……爹!”
昔憬的老子看见是自己的儿子,又是这身打扮,猛地煞住琴,只听咯崩一声,琵琶的弦断了一根。他瞪着眼,骂道:,“混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是你妈叫你来的?嘿,看你这个落魄的样子!活象个瘪三!”
白玉琴拉了拉昔憬老子的衣袖:“少爷来哉,还勿叫他坐坐!”
她忙着招呼昔憬坐到沙发上。她是个聪明人,平素知道昔憬的身分。她今天看到他这身穿着虽然又旧又脏,但脸上手上却依旧干干净净,知道一定有点蹊跷,便随手把客厅的门带上了,还吩咐娘姨,现在任何客人都一律谢绝。
昔憬坐下了,朝父亲调皮地笑笑:“我知道你近来手头不宽裕,特地送钱来的。……你望我这身打扮奇怪,是么?兵荒马乱,一路上盗贼如毛,我穿得越破越不引起人家注意嘛!”
昔文一听是送钱给他,顿时消了气:“唔。拿来吧!我是说,这种地方不是你们年轻人来的地方……!”
昔憬笑道:“爹!你要三千,还是五万?”
他老子一听这口气,眯起眼,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白玉琴在一旁抿着嘴笑:“昔家少爷,你还不知你爹的脾气,三千也要,五万也要!”
昔憬摇摇头,道:“不行!在我身上,只有两种价钱,一种是三千,一种是五万。要三千的,你马上到巡捕房去报告,说你的儿子在这里,他们马上会开给你一张三千块的支票。假使要五万块,你就去找根绳子来,把我五花大绑捆好,连夜送到南京,我担保你还会连升三级……”
昔憬的父亲和白玉琴听呆了,面面相觑了好半晌,同时叫出了一个字:“你……?”
昔憬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上海滩上大报小报都登着我的照片,蒋介石要出五万块大洋来买我这个脑袋呢!”
昔憬的父亲一听,顿时瘫在沙发上:“你这个孽种!我好不容易把你弄到这样一个金饭碗,你……闯下什么祸了?”
昔憬说道:“就因为我是有血气的中国人。我参加了革命。我要和人民一起,推翻这个腐败的独裁政府,要建立一个没有人剥削人的新社会……”
昔文气得拿起琵琶便要朝自己儿子的头上砸去,白玉琴连忙拉住了他。她忽然朝昔憬投去一瞥尊敬的眼光。
许立和租界巡捕房的包打听忙碌了一天,没有追捕到昔憬和安东,发现的可疑线索也一根根断了。晚上回到临时下榻的新雅饭店,正气得发昏,忽然看到巡捕房里一个包打听头子拿来的一份侦讯记录。上面记着两个便衣曾发现一个可疑的线索,跟踪到四马路会乐里,因为当时判断共产党是决不会逛窑子的,所以取消了继续跟踪。这个包打听的头子告诉许立,昔憬的父亲是那一带的常客。许立一听,恍然大悟,立即派出大批人马,包围了白玉琴的公馆,准备秘密逮捕,可那时,昔憬早已逃之天天了。
昔憬靠着白玉琴资助他的三百块钢洋,化装成苏北来上海办杂货的商贩。夜里,又到苏州河的船棚里找到了那个黄包车夫。黄包车夫看见昔憬又换上了商贩打扮,心里明白了几分,吃惊地说道:“先生!马路上都哄起来了,每根电线杆子上都贴着告示……”
昔憬微笑了一下,问道:“你看我象么?”
黄包车夫道:“我把你那句话还了你吧!你也不要问我姓啥名啥,我也不会问你尊姓大名。蒋介石这狗入的在我的家乡糟蹋够了,三一年,决了高家堰,我一家五口淹得只剩下了我一个光棍汉子……你是来取那套西装和表的吧!”说着,就打开了船舱隔板。
昔憬拉住了他的手:“老乡,那些东西就留给你作个纪念吧!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连累了你,我就该死了……你信得过我是个好人,就请你帮我弄条能出海的船,……也不枉我们交了个朋友。”
黄包车夫想了想,说道:“行!我找一个同乡,靠得住的。”
昔憬靠了那黄包车夫的帮助,第二天凌晨包了一条两根桅杆的帆船,先到崇明岛,在那里采办了几箱五洋杂货之后,便朝吕四场驶去。
这条船的船家是夫妻两个。男的三十出头,女的二十七、八,听口音,是两淮一带的。
过了九龙镇,遇上顶风。昔憬催着快走,自己也帮着落篷,摇槽,拉纤。这当然不象他写字画图那样熟练了,笨手笨脚,惹得船家娘子在一旁直笑,便问道:“先生贵姓?”
昔憬随口答道:“姓金,名昔……”
船家在船捎掌着舵,一听昔憬叫金昔,不由得心里咯瞪一下,那黄包车夫对他讲过这客人姓宋,叫宋大年,怎么又变成姓金的呢?
昔憬回问道:“船老……”他差一点叫“老板”,转眼一想,在水上驾船的,最忌讳“老板”两字,连忙转口道:“船老大贵姓?”
船家娘子答道:“姓曹,叫吉样!我娘家姓王。”
昔憬笑道:“好一个吉祥!”
船家娘子道:“还吉祥呢,这年头,别看我们有条船,兵荒马乱,哪来生意?!能糊上口便不错了……”她看见昔憬摇槽己摇得满头大汗,笑道,“看你先生这双手,细皮嫩肉,哪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摇槽么,劲儿要使在腰上,象你这样,不消一天,胳膊都累断了……你先生做什么生意?”
昔憬答道:“贩点肥皂、蜡烛、毛巾、洋线,小本经营,也为了糊一张口嘛……”
船老大在船舱一听,又是一愣。这个年纪轻轻的商贩,哪象是做生意的?吕四场市面上肥皂、蜡烛都销不出去,他也不打听打听,还硬把石头搬到山上去!嘴里不说,心里嘀咕,便闷闷地抽着早烟锅。
第二天小傍中才到达吕四场。靠了码头,昔憬向船家借了一个竹篮,走上街打探了一下行情。且不说他的这些货色根本销不出去,更使他吃惊的是大街小巷也都贴着追捕他的通缉令。他踌躇了半晌,匆匆忙忙地在巷口称了二斤猪肉、一斤粉丝、三斤风干芋头,另外买了一瓶白酒,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