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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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青年不耐烦地问道:“二旦,今天我们来,是听你讲还是听长秀讲……”
另一个青年又指责李二旦道:“你一张嘴,就象决了堤的水……”
耿长秀摆手阻止道:“别吵,刚才二旦随口讲出来的一些话,很值得我们深思。比如说,抓纲还是抓粮,就可以讨论讨论。还有政治统帅一切,我们花溪是谁在统帅?县里大办水利,百库大战,到我们花溪调不动劳动力,为什么?”
李二旦插嘴说:“什么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我看花溪就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耿长秀扬手阻止,继续说道:“人家生产队的大批判,搞得热火朝天,我们花溪连一张标语也没有。别的队早就以政治记工分了,我们还是死抱着按劳取酬,不劳动不记工分。人家大寨全大队的自留地都收为集体所有了,我们花溪不但不准割尾巴,还大搞副业生产。又是编筐,又是养蜂,又是炕房,与人家小靳庄比,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李二旦竖起大拇指,在众人面前摇摇,说道:“团书记,到底是团书记。一肚皮的马列水,政治水,问题水……”
耿长秀这时也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现在开始学习《论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这篇重要文章……”
小梅坐在门边,一听团支部会是这个内容,悄悄扭过身,便溜走了。
张二嫂已在耿长贵的房子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窗子还没有糊好。她剪好大红“喜”字,啪地一声,把格子窗关上,顺手抹上浆糊,将“喜”字贴到窗上。梳妆台上的镜子里反映着屋里喜气洋溢的景象:几个妇女在新油漆的木床上挂着洁白如霜的帐子。帐帘上还挑着并头莲的花纹和垂下两缕大红的流苏。
张二嫂转过身,把一对绣着牡丹蜜蜂的枕头摆到叠好的被子上。一个妇女看着枕头惊叫起来:“你们看,这枕头绣得多好。那蜜蜂在花瓣上,简直要飞起来了。”
另一个妇女接着说:“别看张二嫂粗手大脚的,这蜜蜂可绣得真有几分心机呢!”
张二嫂哈哈大笑道:“学学人家田嫂,就和这蜜蜂一样,整天为人辛苦为人忙。”
房里房外,进进出出的耿妈,听到房里的议论声,伸头向房里看看,也喜得合不拢嘴。拿了一个红喜蛋,塞到跟在她后边转的小兰手里:“乖乖,小心肝,明天起,你就是奶奶的亲孙女了,喊声奶奶。”
小兰接过红鸡蛋,懂事地叫了两声:“奶奶,奶奶!”
“哎!”耿妈听了小兰连叫她两声奶奶,高兴得也不知怎么是好,抱住小兰,亲了又亲,吻了又吻,道:“来,帮奶奶逮鸡子。”
张二嫂从房里伸出头道:“你怎么又要逮鸡子了?老县长不是和你讲过,长贵是队长,在花溪要带个头。结婚一不准请客送礼,二不要铺张浪费……”
耿妈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他办喜事,还能不请两桌客?要是我不请你张二嫂这个红媒,你一定要跑到山外去讲我,说我太小器。”边说边捉到一只大芦花鸡往厨房走去。
张二嫂赶出来,从耿妈手里抢过芦花鸡,放到篱笆外边去,说:“我的好耿妈,别杀了。春鸡大似牛,节约办喜事,这是老县长对我讲的,你不要叫我这个媒人为难。”
耿妈道:“你为难?人生能有几件大喜呢?我的儿子办喜事,我来做主。他要批评,就让他批评我这个老奶奶。”说罢,又奔出院子去捉鸡子。
这时耿长秀走到门口,正好碰到耿妈去逮鸡子,叫了声:“妈!”
耿妈一见女儿,气就来了,指着长秀道:“你,你这么大的姑娘,一点事也不懂。今天是你哥哥大喜的日子,二嫂,三婶,五妹全来帮忙,可你,跑得连影子都不见……”
耿长秀把头一扭,道:“我有事。”
耿妈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成天和那几个尖头滑脑的人胡弄在一起,作什么邪呀……”
耿长秀辩驳道:“你只看到人家的缺点,就看不到人家的政治热情。”
耿妈见长秀扭头往屋里去,拦住数落道:“政治热情,照你们那个政治,地里草要比人高了!二旦还朝着我发狠。养几只鸡子也犯法了?还要来割我的尾巴!我看他有本事来割割看。我不叫他亡人碑朝天才怪呢?”
耿长秀转过身就走,道:“跟你讲不清!你不懂就少说点……”
耿妈见长秀真的气走了,又跟后喊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哥哥和田嫂今天晚上结婚……”
耿长秀一甩辫子,扭头回道:“我根本就不赞成!……”
小梅从大队回来,直奔田嫂家,见她家门关着,不由愣住了,心里嘀咕了一下:到长贵家去了?不会的。昨天和她说好,由张二嫂陪她一起去。她怎么能不等人陪她,自己跑进长贵家呢?小梅转过身到梅老爹家一问,方知是大队书记李长峰来了,老县长领着田嫂到无土育秧室去了。
无土育秧,是田嫂在外地放蜂时从人家那里学来的。她回到花溪,便和小梅一起研究,也搞起来了。
小梅赶到无土育秧室,田嫂正把一条条象地毯似的秧苗,小心翼翼地卷起,对老县长说:“这样做很方便。要插秧了,既不要起秧,也不要扎秧把,就这么一卷,挑到田里就插。”
周钢夸赞道:“田嫂,你为花溪又立了一大功劳。”
田嫂道:“你再这么说,我就脸红了。哪是我呢,是科研小组,小梅她们搞的……”
小梅走进来道:“科研小组,也得有老师教嘛。”
田嫂的脸真红了,向小梅道:“我懂得个啥呀!只不过是趁着放蜂,走南闯北,看到一点,琢磨一点,哪能象你读到中学毕业,知识多,灵气也多。”
大队书记本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可是这个人,靠边站了儿年,把他的灵气也站光了。整天好象未睡觉似的,一点精神也没有。这时脸上也现出微微的光彩,向老县长道:“这一来,再也不怕冻秧了,要早就早,要晚就晚。”
周钢向他笑笑:“这么说,你现在相信种田也要讲科学了?”
耿长贵在旁插嘴道:“喊口号,田里怎么也长不出庄稼的。”
李长峰道:“大话当然长不出粮食!”
耿长贵反问道:“你既然知道长不出粮食,为什么还硬要我们学习小靳庄呢?”
“小靳庄那是……”李长峰话到舌尖又咽下肚去。
耿长贵道:“在田埂上跳跳蹦蹦,地里能长出庄稼?唱歌,喊口号,说大话,就能增加生产吗?”
“当然……”李长峰仍未把话说出口。
周钢道:“要讲究科学。违犯事物发展规律,是搞不好生产的。”
耿长贵道:“小靳庄,明显是吹牛皮说大话嘛,还逼着我们去向它学习……”
李长峰脸上的肌肉,不由得跳动起来,忙将话岔开,向老县长道:“听说你近来腰病又犯了?就在家休息休息,不要下地去和他们小伙子对着干啦。唉,年龄不饶人啦!”
周钢笑笑:“谢谢你的关怀。我这个病,就是要到野外去,站在太阳光下晒晒。”
李长峰提醒道:“年纪大了,经不起再跌跟斗啦!”
周钢道:“摔打摔打,骨架更硬邦一些。”
李长峰笑道:“再摔倒了,恐怕就爬不起来啦!”
周钢也笑笑:“那也没有什么,一个人,当他对社会毫无作用,完全成为社会负担的时候,爬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李长峰看周钢对他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去,便转向耿长贵道:“有些话,我本不应该在今天讲,可是,我也……”
耿长贵道:“我这个人是直炮筒子,有话轰出去完事。希望别人也不要吞吞吐吐的。”
李长峰道:“你们几个人都在这里,任何事情,不能做得太绝,表扬不能过头,批评也要留有余地。总之,一句话,要给别人留点回旋的余地。”
耿长贵道:“你认为我们哪些做得不对呢?”
李长峰道:“县里百库大战,你们花溪硬顶,一个劳力也不抽,你叫我向上面怎么讲?”
周钢道:“就这样讲:这是一九五八年的重复,我们再也不能一平二调了。”
李长峰看看周钢,看看育秧室里所有的人,道:“你们知道吗?百库大战,是省里熊老头子提出来的,我……”
周钢道:“那你就更应该讲,如果我们不吸取过去的教训,将为全县人民带来更大的灾难。”
李长峰苦笑笑,道:“我这个大队书记,已经是几上几下啦!”
周钢道:“你摔跤摔怕了?”
李长峰道:“不是怕,我是学得乖了。”
周钢摇摇头道:“这个乖,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学的。”
李长峰道:“好了,好了,百库大战,你们没有去人,我是糊弄过去了,也就算啦。还有一件,你们花溪,把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强调得有些太过分了。如今嘛,任何事情都不能过分。一过分,叫我这个大队书记就混不下去啦!”
耿长贵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李长峰道:“人家已经往大队一级过渡了,你还抱着三级所有,这明明是落后于形势。你叫我对上面怎么讲?不说对上无话可讲,就是对下我也无法交待嘛。”
耿长贵道:“我们花溪是不会有人反对三级所有的。”
“呸!”李长峰向耿长贵呸了一声,转向周钢道,“他太自信。连他妹妹都在反对,都在批判他保守,还说没人反对。”
小梅在旁插嘴道:“长秀反对,是因为我没有为李二旦记工分。”
李长峰道:“如今连工厂都废除一切规章制度,批判管卡压,你们花溪还在建立规章制度去卡社员,这不明明和上边……”李长峰说着,举手往天上指指,加重语气道,“这是和上边在唱对台戏。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要是反映到省里,我这个大队书记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呵!”
周钢道:“按照你的意见,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李长峰笑笑道:“你在县里多年,我们对你是很尊敬的,不过嘛,这几年你与外边隔绝,有些行情你是……”
周钢扬手阻止道:“我是从来不看行情的。我也不想知道如今是什么行情。”
李长峰道:“我今天想对你讲明,你们搞规章制度,我也不反对。只不过嘛,嗯,也不要大喊大叫。工分嘛,为着大家能太太平平,在执行制度上就灵活一点。为着大家都好说话,有些事情得应付一点就应付一点。”
耿长贵道:“你说哪些事情呢?”
李长峰道:“学习小靳庄,这是从省里来的。你花溪能抗得了嘛?我坦白地说,我没有这个胆子。象这样的事情,就主动拿几个钱,买点纸,写写大标语,让他们贴去。还有长秀他们,今天一早就盯着我吵,要组织脱产学习。学习什么……什么……”
小梅在旁提示一句:“《论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
李长峰恍然道:“对,对,对资产阶级专……嗯,全面专政。这专政嘛,也是从上面来的。他们要组织脱产学习。好吧,我们就也给他们记点工分。”
小梅问道:“你知道那几个人,是些什么人吗?”
耿长贵道:“李二旦这些高级社员,整天唱着革命高调,就是怕下地干活……”
李长峰摆摆手道:“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