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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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在椅子背上,就随心所欲地涂抹起来。
秦斐回来,一看这光景,气得哭笑不得。昔憬却哈哈大笑:“这树画得还挺有生气呢!”他看看秦斐拉长了的脸,便道,“我不会画,可看过的字画也不算少。画画,就讲究个神似。老画家还要保持点童心呢!……”
秦斐搡了她丈夫一下:“都是你惯的!”说完便去扯钉在椅子上的枕头套。昔憬却按住了她的手:“留着!不是我惯的,倒是儿子身上有着你的艺术细胞!”
秦斐撇撇嘴,笑了。
昔霁的艺术细胞果然由此发展起来了。先是参加了少年宫的绘画小组,十二岁就考上了美术学院的附中,而且成绩出奇的好。
孩子也真从母亲身上继承了她的艺术气质,热爱生活,热情地歌烦党和社会主义,又敢于创造自己的艺术风格。他住在学校里。母亲回家,儿子也回家。秦斐眼看着顽皮的儿子嗓子变粗,嘴唇上的汗毛也渐渐变浓,经常产生一种古怪的念头:这原来就是我的儿子!事实上他们也已经象朋友一样交谈艺术上的见解了。而且一交谈起来,儿子的话总比母亲多得多。
讲着讲着秦斐总是掠掠昔霁的乱蓬蓬的头发,笑道:“你比我幸福得多了,生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能看到那么多的书……”
有一次,昔霁问秦斐:“妈,你看过《木木》吗?”
秦斐摇摇头:“什么‘木木’呀?”
昔霁说:“屠格涅夫的一篇小说。要不要我把故事讲给你听?……”
秦斐正忙着洗衣服,“暖!”了一声,也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端了个盆,自顾自地搓揉起衣服来……
昔霁便端了个板凳,也自顾自地读起小说来。读着读着,秦斐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睁着全神贯注的眼睛——她被故事打动了。
读到最后一节,木木随着哑巴漂流而去的时候,秦斐眼睛里汪着眼泪,痴呆了半晌。她看看儿子,儿子眼里也闪着泪光。
妈妈叹了口气:“这狗比人好!”但又急忙改口道,“……这,这有点人性论吧!”
昔霁似乎没有听见,喃喃自语道:“我真想给《木木》画插图……”
这件事,直到文化大革命的初期,秦斐还挂在心上,几封信里都提到:“……霁霁,你要克服自己艺术思想上的缺点。我看,主要是人性论的影响。再也不要看象《木木》那样的小说了……”
但几封信孩子都没有收到。因为他和妈妈一样,也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伟大的革命运动中去了。
《十六条》上的字句,他背得烂熟。什么“巴黎公社式的选举”、“自己解放自己”,天天在他心灵的调板上,斟酌着最美丽的色彩,来描画祖国真正自由民主的未来……
他热烈地参加大批判,大辩论,大串连,戴上了红卫兵袖章和画箱,走到哪儿,画到那儿,硬是徒步走到北京,鞋底都磨破了。
天安门前,他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几百万红卫兵一起,接受了毛主席的检阅,亲自听到了毛主席的召唤:“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到底,怎么个到底法。反正这条标语,无数次地写在他的宣传画上。那画面上,总是一只红色的铁拳,捶在“牛鬼蛇神”的脊梁上。他也自以为自己就是铁拳,真能荡平人间的一切邪恶和不平。——邪恶的代表,不就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和他派在各地的代理人么?那还了得!他下定决心,要和全国的红卫兵一道,真正成为红色的巨浪,把他们卷进历史的垃圾堆。于是,他又从北京串连到广州,武汉,重庆,上海……
在上海市委门口,他参加了静坐示威,绝食了三天三夜。手里还捏着速写本,用冻僵的手指,握着木炭铅笔,勾描着一幅幅动人的场景。他心里想着,这些速写会是这场大革命的历史记录,也是他用绘画的武器开始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记录。
他许久没有接到家里的信了,也很难有在一个城市里待上一个星期的时间,所以很难有一个通信地址。自己更是忙得顾不上写信。他心想,那就过一阵子,把这个速写本向父亲母亲交帐吧!儿子没有在革命的暴风雨中当缩着脖子的企鹅,而是勇敢的海燕,向黑色的闪电,呼喊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从夏天走到了冬天,从冬天又走到了春夫。昔霁走了上万里路,画了上万个红色铁拳。他几乎感到,这一年的明媚的春光,就是在这样的铁拳下砸出来的……
他回到家里,吃了一惊。房门口也贴着一只红色的拳头,拳头下砸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愣住了,痴呆呆地站在门口,以怀疑的目光看着门上那张漫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楼梯了,扭回头看看,又证明没有走错。终于自语了一句:“岂有此理!我们家还会是牛鬼蛇神!?”他气得一家伙把那张漫画撕了下来,而且更生气的是,爸爸和妹妹、弟弟竟然容许什么无赖来糟蹋这个无产阶级的家!他捏紧拳头,咚咚咚地捶了半天门,门内也没有人答理。过了一会儿,住在楼下的邻居家的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从楼梯口探头望望昔霁:“是你!回来了?!”随即便上了楼。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给你!”她小心翼翼地朝上下望了望,轻声说:“是昔蕾交我保管的……”昔蕾是昔霁的大妹妹。
昔霁没有开门,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发了呆。这举动便是对家中发生了什么的询问。
小姑娘叫郑芸,比昔霁小两岁。她父亲是昔憬的下属,当信访科的科长。平素是昔憬家的常客。郑芸当然也从小就和昔憬的几个孩子玩熟了。大家都叫她芸芸。昔憬有时叫她“林黛玉”,因为她生成一副病歪歪的古典美人相。聪明,文静,还好皱着眉头,想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更添了一层多愁善感的模样。
昔憬和秦斐都挺喜欢芸芸。芸芸的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昔憬讲:“我这个芸芸将来就做你的儿媳妇吧……就怕高攀不上哟……”
昔憬就哈哈大笑:“怕我这个调皮儿子没有这份福气!”
这言来语去,两家都等于拍板了。但归根结蒂还要看孩子们自己的意思。
昔霁和芸芸,原先倒是青梅竹马,稍大一点,从父母亲那里听来些半当真半玩笑的话,反而疏远了。尤其是芸芸,看见昔霁,有意躲开着点,有时到他们家来玩,也只和昔霁的妹妹们在一起,遇到昔霁在画画,便远远地瞥上几眼。
这会儿,楼上楼下都没有人,芸芸也大胆了点。她望着昔霁呆愣愣的样子,没有和他讲什么,主动地提起他的画箱、速写本和简单的背包,努努嘴,帮他打开了门。
一进门,一股子尘土味直扑鼻子。昔霁更加吃惊:这屋里,箱箱柜柜,全被砸破了。大立柜的镜子裂了一条长长的缝,照出了屋里被洗劫后的萧条疮痕。
昔霁打开了一个个房间的门。开门的风,吸起了地上的碎纸片,在空中乱舞。他从惊呆变成狂怒,而这狂怒又似乎全部倾泻在站在门口的十五岁的小芸芸身上。
“我的家呢!人呢……!”他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喊道,“爸爸呢!妈妈呢!妹妹弟弟……”
芸芸吓坏了,望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连连用手指放在嘴巴上,做着叫他轻声的手势。她踞着脚,扒着他肩,轻声道,“你家挨斗了……昔憬伯伯被关起来了。人家说他是‘特务’。秦斐阿姨从来没有回来过。听说也隔离审查了……。昔蕾带着小菁、小伟到你叔叔家去过了……。嘘!你不要急!不要发脾气!不要生气,咱们这院子里,好多家都这样……”
昔霁推开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象被困的小狮子,满头乱发都竖了起来。他一圈一圈地转着,从这间屋子转到那间屋子,从那间卧室又转到这间卧室,踩着满地的碎玻璃碴。吱吱嘎嘎的声音,就象是愤怒的牙齿在磨擦。
芸芸望着他那样子,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皱着眉头,低着头看着昔霁的脚。他脚上的翻毛皮鞋已破了。脱了线的鞋帮和鞋底,一张一合,啪哒啪哒地作响。
芸芸不由得天真地笑了,但浮在脸上的竟是比哭更难受的那种笑,她喃喃地说道:“霁霁,你的皮鞋破了。”
昔霁没有理睬,漂了她一眼。看见她脸上那种古怪的微笑,圆睁了眼睛,吼道:“管你什么事!哼……你看了好笑是不是!”说着,解开了皮鞋带,嗵!嗵!把两只皮鞋干脆甩掉了,只穿着袜子,照样来回地走。芸芸一看,袜子也是破的,再看地,走着走着,猛地眉头皱了一下,袜子底下渗出了血,他踩着玻璃碴了……
芸芸惊叫了一声,连忙拉住他,扶他坐在椅子上。她忽然变得很勇敢,也不顾昔霁的犟劲和怕人的目光,一半命令一半哀求地说道:“看你,和谁在枢气?……”她竟不顾羞怯地去脱昔霁的袜子,还很快端了一盆水来,机灵的眼睛又马上发现柜子角上有一瓶紫药水,这是抄家的人不需要的,她马上拿了过来。
昔霁的脚在冷水里一冰,头脑冷静了些。又看见芸芸半跪着在侍候自己,刷地脸红了。他推开了她:“我自己来!”声音是不好意思的,眼光也含着歉意。
芸芸也脸红了,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低着头,说道:“你走了很多路吧!嗯……一定的!还画了不少画吧!我看看好么?……”
昔霁没有回答,眼睛呆呆地望着脚盆里的水,脚底的伤口渗出来的血把水染红了。
芸芸大胆地打开了速写本,把一张张速写摊在地上。
昔霁又看到了自己串连长征的记录,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的狂热,又浮现在眼前……
芸芸看一张,轻轻地念着画面上的记述:“啊!‘金水桥边幸福会见毛主席’……啊!‘贺老总和陈毅元帅’……‘上海市委门口的静坐’……”突然她不念了,惊奇地盯着几张在这速写本里那么格格不入的画。
画面上是龙门石窟的菩萨,还有白马寺的建筑,少林寺的回廊,参天古柏掩映的大雄宝殿。
芸芸睁大着眼睛,望望昔霁:“这是‘四旧’。”
昔霁说:“什么‘四旧’?这是了不起的艺术,是民族文化的精华。”
芸芸说:“我们这里的迎江寺,菩萨都被红卫兵推倒了。那菩萨有三层楼高,他们用绳子套在菩萨的脖子上,几百个红卫兵,喊着一二三……轰!差一点连房梁都拉塌了……”她又说,“现在,这庙都变成文化大革命的展览会了。你……你还画这些干吗?”
昔霁道:“文化大革命不是大革文化命!我就反对这样做,还和别人打了一架。”他解开衬衫,指指颈脖下一道疤,“这就是给人家抽了一皮带留下的。”
芸芸说:“唉!你犯不着……”
昔霁又圆睁了眼:“你懂什么?这些文化遗产是人民创造的,比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基罗的雕刻还早几百年。哪个破坏它,就是犯罪!毛主席是这样说的。周总理还专门指示要派人保护……”
芸芸又微微皱紧了眉头。这是她思考问题时常有的表情:“嗯——!我也觉得现在这迎江寺里的菩萨推倒了之后怪阴森森的。人家说这是革命。——里里外外都涂上红漆,神龛里还摆上毛主席的塑像,真难看!可谁也不敢提意见。你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