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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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跳蚤那样,把你捏得扁扁的!你拍昔憬的马屁,抱安东的粗腿,谁不知道?!把你和秦斐一样抓起来,定为叛徒,特务,走资派的爪牙,决不亏……哼!不过么……我……我还不会这样。老子抬举了你……可你这几个月还和秦斐勾勾搭搭……还想留条后路是不是……?告诉你!你一定得按照我的意思,让秦斐写一个口供,还要签字画押……”这个人发了一阵火又渐渐软了下来,“老何!人抬人,人帮人,现在咱哥儿们里,只有你干这件事最合适呀……”
何亮还是没有吱声,从不断的咳声里,表现得胸有成竹。……
后来,听得出两个人的脚步声远了……
秦斐不知道那个口气很大的人是谁。可是隐隐约约觉得声音和说话的腔调似乎有点熟悉,她也顾不得追究了。何亮已送客回来,走近她的床边,看见秦斐还闭着眼,眼角挂着泪水,便亲自检查了一下吊针和葡萄糖。他又咳嗽了一下,秦斐微睁了眼。此刻,朦胧的月光里,何亮竟如此高大,真象舞台上的郭建光了。
但何亮却微微一怔,他想的是刚才的讲话,她是不是听见了,便问道:“你……刚醒?”
秦斐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从来不会说谎的。
何亮又一怔,这心思,秦斐是决不会知道的;他吁了口气,幸亏自己没有说什么。
秦斐用信任的目光望着他:“刚才那个人是谁?……”
何亮:“是省革委会的一个委员……”
秦斐说:“我怎么觉得他的声音有点耳熟?……”
何亮的眼睛闪了一下,暗暗思忖:“这位大委员为什么特地赶来找秦斐?而秦斐又感觉到声音很熟悉,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他没有表露声色,笑眯眯地说:“秦斐,你好好的养伤。你的自传我看了,写得真不错。我是完全相信你的……”
秦斐急急地问道:“我不担心自己。昔憬他……他怎么啦!你没有把我受伤的情形告诉他么?我想见见他……不!不要他来……也不要告诉他。等我出院之后,无论如何准我几天假,去看看昔憬,看看孩子们……”
何亮很慷慨地点点头。
秦斐感激得想去拉何亮的手,甚至想挣扎着起床来送他,可是除脑袋和上肢能动弹之外,全身都埋在石膏的棺材里了。她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我一定要好好的养伤,我可以看看昔憬了……看看孩子们了……”
果然,秦斐以惊人的毅力,配合着医生的治疗,好得很快。两个月以后,便撑着拐杖,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了。
这期间,何亮又来过儿次。每次来,都问起秦斐写的自传的细节,尤其问到三十年前,怎么认识方绍武,又怎么被方绍武骗了的时候,连方绍武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都问得仔仔细细。秦斐都一一回答。但回答之后,又感到象吃了一条蛆虫那样腻味和恶心。这个在她痛苦的记忆里已埋了三十年的魔鬼,还把它挖出来干吗呀!不过她相信,这正是组织上在详细调查她的历史,那么搞清自己的问题也就快了。
一天,她又在花园里撑着拐杖练习走路,看见一辆小汽车驰到病房大楼前停了下来。何亮陪着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走出汽车。当然是找她来的。秦斐便一拐一拐地追了上去。可是这两个人没有到病房,却走进小会客室。接着,医生捧着病历表,也进去了。
秦斐退回到花园里,站在冬青树丛里,隔着玻璃窗,又听到了那个很熟悉的声音:“我不必见她,只是想了解一下她的伤情……”
医生的回答:“方组长,最多再隔两个礼拜,她便能出院了……”
一听这个人姓方,秦斐的头脑顿时象炸开似的轰轰乱响,眼前也金星乱飞,她浑身哆嗦,好不容易才遏止了自己的激动,悄悄凑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里望进去,那个坐在中间沙发上的人,正是三十年前的方绍武……
秦斐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上,拐杖也丢了。这次,不是昏迷,也不是晕倒,她好象被银环蛇咬了一口,神经已经失去知觉,但头脑是清醒的……
小汽车又开走了。何亮走了过来,扶起了秦斐。只见她嘴唇发乌,牙齿打战,呆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停在何亮脸上,半晌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这……这魔鬼……骗子……!他……刚才那个人,就是方绍武……”
何亮的眼睛里陡然闪出一道闪光:“啊!果然是他!你没有看错么……?”
秦斐肯定地点点头。
何亮出乎意料地高兴起来:“好!你小子,靠着军代表的支持,爬上省革委会委员的宝座上倒阔气,我也不能让你这么舒服……”他转过身便跑。
秦斐又为何亮这种侠义行为感动了。她的一生的弱点就是只知道舞台小天地。以为戏文里的郭建光,此刻一定是带着十八位好汉去向方绍武讨逆去了。哪知道在天地这个大舞台,这位“郭建光”竟在生活中扮演着另一个角色。
方绍武在三十年前卷款潜逃之后,就改名方为,跑到了当时的国民党第三战区,在顾祝同手下,混了个军需参谋。又因克扣军晌,被蒋介石嫡系部队的几个团长打了一顿,连顾祝同本人都包庇不住了,只得把他送上军事法庭,但没等开庭,审判官就悄悄地放了他。他就过江来投奔了新四军。而后,他拿着军事法庭的传票当作自己叛逆蒋介石的证据,混入了革命队伍,甚至混到了党内。新四军北撤,他又开了小差。在苏北、上海跑单帮。解放后,重新参加了工作。后来又因为一件政治诈骗案,落到了昔憬手里。昔憬向司法部门起诉,判了他七年劳改。刑满释放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革命的暴风雨把埋在社会底层的渣滓都冲了上来。方为摇身一变,混上了一个造反派头头。到上海串连时,又参加了安亭卧轨。这个赌注算是押在宝上了,他便俨然以“一月革命风暴”的英雄回到省里,居然当了省革委会的委员。他便自告奋勇地要求参加昔憬专案组。阴错阳差,风云际会,他发现昔憬的夫人原来是秦斐,于是,一个为自己翻案的计划形成了……
何亮从社会上,听到一点这位大委员的底细。方为几次打电话来催逼秦斐写检举昔憬的材料,何亮就感到蹊跷。那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他也想估估两边的行情。所以,方为越急,何亮越拖,一拖再拖,终于从秦斐那边知道了方为的底牌,于是,一个为自己往上爬的台阶铺成了……
恰恰是秦斐被蒙在鼓里。就在她幻想着何亮会象郭建光一样夜袭胡传魁的时候,这两个人正在阔气的宾馆里演着一出戏:
开始,方绍武,也就是现在的方为,当然以省革委会委员踞高临下的姿态,训斥着微不足道的何亮:“你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才给我把秦斐的口供弄来!这份口供弄来,昔憬的案子也就可以定了。……难道你真要做国民党特务的保皇派?……我算看错你了,窝囊废……!”
这次,何亮不是一个劲儿咳嗽了。他冷笑了一声:“老方,你是不是亲自找她谈谈……”
方为:“我找她?不!这点小事不值得我亲自出马!”
何亮更加大胆了些:“老方!你上次到医院里去过,看到过正昏迷不醒的秦斐了。我问一问,是不是这个秦斐……”
方为勃然变了脸色:“什么,还有哪个秦斐?不就是昔憬的老婆?!”
何亮不动声色地说:“以前还曾经是另一个人的老婆。刚结婚就被遗弃了。那个人还把她的全部积蓄拐跑了。另外,还卷走了八千多块捐献给抗日将士的钱……”
方为脸色刷地变白了,但忽然又转为哈哈大笑:“老何!有你一手。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敢来找她,也就不怕。现在是有权就有利。我有权说她是造谣,是攻击新生的革命委员会……”
何亮阴阳怪气地说:“不过,逼急了,秦斐把她的自传抄成大字报,或者寄到北京去……这不大好办吧?!”
“谁要她写什么自传!你看过了?……”
“她要我转寄给周总理呢!……”
“那么这份自传还在你手里?”
“当然!”
方为象发了疯似地揪住了何亮的衣领:“你交给我……交给我……!‘’
何亮挣开了他的手:“老兄!你现在高官厚禄,我可连个市革委会的委员也没有混上呢!”
方为明白了,仰天大笑,拍拍何亮的肩膀:“我今天算是阴沟里翻了船啦……行!行!有什么要求,你说吧!现在,我在军代表面前还能当点家……只要昔憬永世不得翻身!”
秦斐几天没有见何亮了。出院那一天,何亮亲自来接她。一见何亮面,她几乎不认得这个一直笑眯眯的老朋友了。何亮带了几个戴着“文攻武卫”的红袖章的民兵,背着枪,凶如煞神一样地扑到秦斐面前,抓住她膀子就朝汽车里拖。秦斐还天真地向何亮求援:“老何!老何!”
何亮的脸象打了一层霜,理也没有理她,挥挥手:“带走!把这个现行反革命送到隔离审查室去!”
秦斐成了现行反革命。
市文化馆里还办着她的展览。为“国民党特务”昔憬树碑立传的剧本是她的亲笔迹;想畏罪自杀,一定是罪大恶极,这也有她的亲笔迹。边上还配上她和昔憬的照片,尤其是昔憬穿着国民党军装,站在蒋介石边上,更加是“铁证”如山。构成现行的最大一条罪状,是攻击中央首长亲自培植的样板戏。检举人是现任市革委会委员的何亮。罪行是在某年某月,秦斐居然在已经化过妆之后拒演阿庆嫂……当然,这也是无容置疑的罪证。
秦斐被人押着,每天都站在展览会的门口示众。她从此再也没有开过口。她呆呆地望着参观的人群在自己面前走过,没有丝毫表情。
秦斐一次又一次被提去审问。审问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她供认自己是反革命,供认昔憬是潜伏下来的特务,并且还要她承认,她们家曾经有过和台湾直接联系的电台。这一切都是受昔憬指使的。人们强拉着她的手,硬要她在一张别人已经拟好的“供状”上签字,按手印。方绍武也好,何亮也好,都认定了秦斐是个弱者,以为侮辱与迫害,哄骗与折磨,都可以使她屈服。他们利用着她的善良。
但秦斐一下子懂得了很多很多。她心上的已经平复的疮疤,如今又被人血淋淋地刻开了。血的事实教训了她:这才是国民党与共产党斗争的继续。既然,人的灵魂可以称斤称两地出卖;既然,象方绍武这样的骗子可以为所欲为;既然,告密和污蔑,造谣与诬陷,能成为合法。那么,这场斗争中,看来是国民党占了上风,而且是披着共产党外衣的国民党,打着文化大革命旗号的国民党。他们比赤裸裸的魔鬼更可怕。秦斐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魔鬼所以能从地狱里冒出来,而且敢假借上帝和天使的光环来浩劫世界的复杂背景。但她毕竟已不是三十年前的秦斐了。她模模糊糊地感到,阳光被一片乌云遮住了。
秦斐不再软弱了,也不再从善良的愿望来看世界了。不管是严刑逼供,还是花言巧语的哄骗,她决不再说一句话,决不再留一个字。
她咬破了自己十只手指……
只有每天从铁窗里飘进长江海关大钟嗒哨哨地敲十下的声音时,才在她心里唤起一阵难忘的甜蜜的回忆。她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