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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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失魂落魄,如痴如呆地走下了后台,走出了剧场,连脸上的油彩也没有抹去。
路上的行人认得她的,悄悄议论。
“这不是秦斐吗?”
“你看她多辛苦,连油彩都没有擦……”
“大概又要去赶另一场演出了……”
秦斐什么也没听见,回到宿舍,灯也不开就扑到床上痛哭起来。眼泪和油彩,把一个洁白的枕头套染得污七八糟。
第二天一早,秦斐醒过来,看见这么一个枕头套,又想哭又想笑。“唉!你呀,连这么一点冲击都受不了!”她凝望着端端正正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默默地叨念:“毛主席呀毛主席,没有您老人家,哪有我秦斐的翻身。您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哪能文质彬彬?……我决不责怪同志们。我有错。就一定认认真真检讨。”
她打起精神,照样到剧团去上班。路上,看到安东正被一群造反派拉着游街,头上戴着高帽子,脸上却挂着一丝若无其事的微笑。安东也看见了秦斐,还调皮地朝她眨眨眼。这确是一种鼓舞,秦斐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一跨进剧团,她已不象昨晚上那样惊惶,虽然铺天盖地都是贴她的大字报。她竭力使自己镇定自若,走进了文革委员会的办公室。
文革委员会的主任是市文化局的副局长,一天到晚就象没有睡足觉,上眼皮下眼皮粘在一起,那几天更是眼球里布满了血丝。他看见秦斐进来,习惯地伸出手,但顿时,尴尬地缩了回去:“你找我……?”
秦斐诚恳地说着一路上准备好了的话:“我欢迎同志们对我的冲击,决无半句怨言。希望领导上帮助我认识自己的错误,我准备写对自己的批判和检查……”
那个副局长没有等她把话全部讲完,便急匆匆地想走:“秦斐同志……不!秦斐,我……我有事……你找何亮同志,他……他现在是文革委员会的副主任!”看见秦斐惊异的样子,他马上补充了一句,“这是昨天夜里定的……”
秦斐吁了口气:“何亮?!阿弥陀佛……”
白天见不到何亮的影子;晚上,他又要演出。秦斐几次想拉住他讲几句,可都插不上嘴。他现在成了大忙人。不过,何亮看秦斐那双期待的眼睛,不象别人不理不睬,还总是含蓄地示个眼色,意思是:“稍等等,我还会不理你吗?老朋友嘛!”
秦斐总算得了点鼓励。
可是,这一天,戏开场不久,大厅里闹起来了,一群观众哇哇嚷着:
“退票!退票!”
“我们要看秦斐的阿庆嫂……”
“你们海报上不还是写着秦斐的名字嘛……”
这一闹,后台也乱了起来。
那个正在台上的阿庆嫂哭着跑到了后台来。何亮也气鼓鼓地叫道:“这是拆台嘛!”也不知道他在讲谁拆台,反正幕前幕后一片嚷嚷。后来发展到激烈的辩论:
“秦斐是黑帮。”
“胡扯!我们不是阿斗……”
“她有问题。……”
“有问题?什么问题,摆事实讲道理……”
“你们看大字报……”
“呔!这种大字报,除了血口喷人还是血口喷人!还亏是你们有文化的人写的呢……”
“不行!退票!退票!”
“不退票,把剧团给砸了……”
秦斐蜷缩在天幕的后面,吓昏了……
后台有些人在讲:“这帮流氓肯定是秦斐邀来保她自己的,不要脸!”
一听这话,秦斐揭开天幕冲到台上,用几乎哭的声音,朝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喊道:
“同志们……我求求你们!……我……不能演出!我在接受群众的批判……”她慌乱地朝下面摆着手,“我求求你们……也谢谢你们……”
雪亮的灯光照着她晶莹的含着眼泪的大眼睛。
台下的一群观众看见秦斐出来了,顿时欢呼起来:“秦斐!你唱一段,我们便算数!”
“秦斐!唱呀!唱呀!”
“怕什么!大胆地唱……”
又有一部分人吹着惚哨,朝秦斐吐着唾沫。
“快滚下去!”
“谁要你这骚娘儿上来……”
“嘘……”
秦斐站在台上,脑子里嗡嗡响。她的所有的神经都麻木了,象白痴一样站着,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她听见两种不同的喊声愈来愈大,后来发展成为互相的咒骂,再后来是椅子劈劈啪啪折断的声音,双方竟打起架来。天幕和大幕都撕毁了,台上台下,一片惊恐的叫喊……
从这件事以后,对秦斐的革命行动逐步升级了,她甚至成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
批斗、游街、抄家……,秦斐都经历过了,每一种革命行动的第一次,都是使她胆战心惊的,但以后也处之坦然了。她每天都挂着一块五、六斤重的木牌,低着头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第一次,她感到羞耻,甚至想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拉倒,但后来竟会主动地把牌子套在颈子上。……有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瞬间的想法:我秦斐在旧社会还没有受到这样的侮辱呢!但一转眼,就会痛苦地谴责自己思想的犯罪,连忙嘴里叨念着毛主席的语录:“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于是,感到了一种安慰。宿舍里的箱箱柜柜,已经被戴着红袖章的什么造反派搜罗得干干净净,连一张小纸片都没有留下。……她反而舒了口气:“这下好了,总能证明我秦斐是好同志了。”所以,头几天,每到晚上回来一看这空落落的屋子,秦斐就感到难言的苦恼;每夜枕头都是湿的,而后来反而宽慰了,让他们检查吧!我的日记,昔憬和孩子们朋友们的信,哪一页不都流露出对党和社会主义的热爱。……
这毕竟是革命!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是共产党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文化大革命的一些政治概念,秦斐背得烂熟。她以一种宗教徒似的虔诚,拚命在自己灵魂深处挖“污泥蚀水”,一点一滴都写在思想汇报上。她拚命地劳动,打扫剧场,打扫厕所,最脏最累的活都干……,一直干到精疲力尽,倒在床上。她合起眼皮时,还留着一丝笑容:“明天,总能对我做出正确的结论了……”
然而,明天还象昨天一样,她一早起来依旧挂起牌子,站在寒风里请过罪,又重复着和头一天一样的笨重的劳动,重复着和头一天一样的思想活动及企望。
有一天,她正爬在剧场的十来米的灯光架上,擦着聚光灯的玻璃,一截高压线的胶皮脱落了,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在她的脑际掠过,只要一只手这么一抓,另一只手拉住钢梁半秒钟,就什么都完了。……但她马上又为自己这个死有余辜的念头感到犯了罪似的沉重,禁不住惊叫了一声。
何亮正好从下面走过,看见秦斐爬得那么高,便把她喊了下来。秦斐最近已不大愿意看见何亮,但何亮每次看见她总很客气,和别人对她的态度不一样。
“哪个把你支派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工作的?岂有此理!”何亮掸掸秦斐身上的灰生,“唉!秦斐,看见你这样,我很难受……”
秦斐以为何亮看穿了她的心思,脸色苍白,呐纳地说:“你现在代表组织了。我……我不能隐瞒你,刚才……我有一个危险的念头,唉……这简直是错上加错,是自绝于党和人民!”
何亮十分同情地:“……那就把你的这个思想写在思想汇报里。我……想帮帮你忙,可是,你知道,我们是老朋友……”
秦斐:“我也不愿意连累你……”
何亮:“我对你是了解的,可别人不了解呀。你详细写个自传,好么?!”
秦斐点点头,眼睛里又浮起了希望。她壮了胆子:“老何,难道我真有那么大的罪?……我到底有什么问题呀?”
何亮:“我也常常在文革会上这样问。可是……群众运动嘛……再说,昔憬已经关起来了,你知道吗?”
秦斐惊呆了。
何亮低声说:“文革首长已正式点了他的名,说他是国民党特务!”
秦斐为自己的事,从来没有申辩,可为了昔憬,她是决不允许别人损伤他一根汗毛的。她又气又急地嚷道:“这不可能。是造谣,是污蔑!”她哭起来,哭得比任何时候都伤心。因为在自己丈夫被关起来之前,他们连晤一次面的机会都没有。而且,责任全在于自己。因为十月一日,他们结婚第十六周年的时候,秦斐还是自由的……
何亮叹了口气:“我也不大相信老昔有问题!”
秦斐呜咽着:“你采访过他的经历,……当然了解他了。现在,只有你,是我唯一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老何,看在朋友面上,你照顾照顾我的四个孩子。……你要对他们讲爸爸妈妈的历史,他们都是好人。……老何,老昔过去对你有时不礼貌,你原谅他一点。……”
何亮看看周围没有人,大胆地握了握秦斐的手。从汗津津的手心里,秦斐感到这个朋友的激动心情,也感到许久未有的同志的温暖。
何亮走了。秦斐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叨咕:以前觉得他有点俗气,有点圆滑,现在还真是亏了他。
白天劳动,晚上写自传,秦斐很快被折磨得苍老憔悴了。尤其是自传,写旧社会的遭遇,秦斐简直是蘸着眼泪写的。那个宋委员,那个保安大队长,那个方绍武,那一个个流氓、地痞、恶棍,象恶狼一样,又浮现在她的面前,围着她狂吠,嚎叫,张开了吃人的血口。她一面写,一面哭;一面哭,一面写。这样的身世,哪个看了,会不给予同情?
一天演出,秦斐又被支派在灯光架子上。几千度的强光灯,烤得她心里直想呕吐。台上的喧闹的锣鼓点子,敲得她晕头转向,她累到了极点,拚命支撑着。但踩着的那块木板,却象浪里的舶板,愈来愈颠晃……
该转换红光的时候了,秦斐还紧闭着眼,竭力使自己保持平衡。只听得一声吆喝:“你这个黑帮分子,想捣乱么!换光,换……”
秦斐一惊,一撒手,从十来公尺的钢梁上栽了下来……
秦斐的腿跌断了,胸前的肋骨也断了三根。她被送到了医院,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全身打了石膏。
第四天,她微微睁开了眼,大概因为折磨久了,尽管这么重的伤,倒也清醒了过来。隔着屏风,她听见了何亮咳嗽的声音。看来这位朋友一直在关心着她,使她十分感激,不由得睫毛下渗出了一滴眼泪。她想喊他,可连轻轻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便又闭上了眼。
这时,又听到另一个人的说话声:
“你应该明白,你这个文革副主任是谁栽培你的……”
何亮还是咳嗽,这种咳嗽正是想讲什么又不大好开口的搪塞。
那人问道:“她能活么?”
何亮这才开口了:“你没有见我一直守在边上?!医生说,大概没有什么问题……”
那人有点生气了:“得!得!什么大概,大概……,你一定要保证救活她。这个女人,现在对我们来说,不是死活的问题,而是要她的口供,你知道么?!”
何亮又只有轻轻的咳嗽了……
那人几乎是用教训的口吻在斥责何亮:“你这个人哪!我早就知道你是油缸里的泥鳅,滑上加滑,是属锅贴的,哪个镬子热朝那个上面贴。说热么,现在谁还能热得过我这个一月革命风暴里冲杀出来的响当当的造反派?!当心!我会象捏死一只跳蚤那样,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