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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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行为作斗争。可现在,有些人已经把党纪国法锁在自己的保险柜里,当作自己的支票,要怎么开销就怎么开销,你能无动于衷吗?难道就因为他们是政治局委员,文革小组成员,便可以为所欲为?!窃国者王侯,窃针者杀头,这是什么朝代的法纪?!我一直注意到,今天只要一提到秦斐,你就失魂落魄。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
黑暗中看不清昔憬的脸,但安东感觉到他浑身在发抖,抖得铺草患患卑率地响。
小霓霓睡在另外搭起的一张铺上,已经发出轻微的孩子的鼾声。
安东握住昔憬的手。昔憬的手心里沁出了冷汗,几乎痉挛地抓着被角。破旧的被子发出了撕裂的声音。
安东又说了一遍:“秦斐,她怎样了?不要瞒我,我是已经听到一点消息的……”
“秦斐……她……”这个石像一样的男子汉竟无声地抽泣起来。
第四章
一九六八年初春。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一整天都不见阳光,铅块一样的乌云,压着长江的江面。到了黄昏,更加感到阴世唯的,好象从骨头缝里都会钻出寒气。
可是,成千成万的人群,却象潮水似的朝江边拥去。大街,小巷,满耳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以及嘈嘈杂杂的人们的议论:
“喂!你知道么,钢厂的烟囱上,爬上去了一个人……”
“听说,还是个女人。”
“乖乖!那个大烟囱少说也有六十来米。”
“上海的国际饭店也不过七十米高呀!”
“这是谁呀?!”
“她上去干什么?……啊!会不会是……”
从四面八方拥到江边的人群,已经把烟囱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仰着脖子,望着烟囱顶上。在避雷针的边上,果然站着一个人,有些好事之徒还带来了望远镜,证实了确实是一个女人。望远镜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观察的结果也就越来越详细了:
“还是挺有风度的一个女人哩!”
“穿一身白,腰中系一条黑丝带,手中拿着白绸手帕,脖子上还围一条红色的大围巾……
“这一身打扮?……”
“不是很清楚么?说明她一身清白,腰中被一根黑线牵连上了,因此被那些红色造反派逼迫而死。”
“我看就这一条,便可定她现行反革命。”
“哪一条?”
“若是被外国人看到,不是有意给我们国家脸上抹黑?……,
“这是抗议!”
“抗议?她向谁抗议?”
“向那些目无法纪,胡作非为,不让人活下去的人抗议!”
“我看是控诉!”
“控诉!”
“国民党员,戴上红袖章,造共产党反,不应控诉?三青团员,手执水火棍,毒打共产党员,不应控诉?她有这个勇气爬上烟囱,就是控诉。”
“年纪好象不小了……”
人群里各种各样的议论,纷纷不一。
最后,只有一点被一致确认了,这个女人还做着手势,两只手指交织成一个十字……
有人认出了她:“啊!那是秦斐!”
一听秦斐,围着的人潮,顿时汹涌澎湃起来。在这个城市里,提到秦斐,就象提到梅兰芳一样,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哪个没有看过她的表演,听过她迷人的唱腔呢?
“啊?她想干什么……’
“她这个手势什么意思?’
鼎沸的人声,压过了江风的呼啸,压过了江水的涛声。
站在烟囱顶上的,果然是秦斐。
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苍白清矍的脸上,嵌着两只乌黑深沉的大眼睛。高处的寒风把她的围巾吹散了,她一手拢紧了围巾,一手抓住了避雷针,就象刚演完了一出戏,扶着栏杆,准备走下舞台……
她,是准备走下人生的舞台了。但此时此刻,她怎样走上人生舞台的一幕幕,却无比清晰地展现在这越来越浓的夜幕上。
用秦斐自己的话来说,解放前,她的生活就象是一滩任人践踏的烂泥。
在她有记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死在路上。已经肺穿孔的父亲,还在码头上拉黄包车,拉着拉着,连吐了几口鲜血,就倒下了。因为闪了坐在车子上的阔人,临死还挨了一脚。街坊邻居听到消息,带着五岁的秦斐赶来,父亲快咽气了,抓着女儿的手:“……你娘是在路上生你的,你脐带没有断她就死了。没想到,我也是……死在路上……哪……哪里是咱穷人的活路哟!”
孩子太小,连什么叫死都不知道,看见别人伤心得落泪,也就跟着哭。这么大冷天,为什么只给爸爸盖一张破芦席?……后来,这个蓬头垢面,长着一头虱子,长满两手疥疮的女孩子,便在街上流浪了。孩子毕竟是孩子,老喜欢跟着那些打狗皮鼓,敲莲花落,唱凤阳花鼓的人转,而且唱什么都一学就会。这份机灵劲儿,这副好嗓子,居然混到了每天糊口的残羹剩饭。
十四岁那一年,一个小戏班子路过此地,听见了她清脆铮亮的嗓子,老板派人把她找了来。
“你叫什么名字?”
“今年多大了?”
拉琴的劝老板:“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还能养这么一个白痴!”
老板摇摇头。他摸出两角钱:“去!去洗一个澡……”洗过澡,换了一身戏班子里的新衣裳,她第一次对着镜子,梳理一头乌黑的长发,自己都吃了一惊!这烂泥一样的生活,竟栽出了活脱脱的一朵鲜花。她用手蒙住脸,放开,又蒙住,又放开,顽皮地做了个鬼脸,即使是鬼脸,也是逗人的。她吃吃地笑了。
老板拿着水烟筒走过来:“好了!以后你的名字就叫秦斐。”
于是,“曲罢常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没有满两年,秦斐在舞台上初露头角就得了个满堂彩。
才十六岁的秦斐在长江下游的城镇里,颇有点小名气了,成了戏班子里的摇钱树。
有一天,老板叫秦斐换上行头,吩咐她去应酬一个堂会。秦斐不知道什么差事,忸怩了半天,硬被人接到了迎江饭店的一个单间里。
六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正等着她。中间那个穿马褂的,从秦斐一进门,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人家都巴结着他,叫他宋委员。
秦斐战战兢兢地唱了两支小曲。拉弦子的被轰走了,她急着也想走,可手被宋委员抓住了。
电灯突然灭了。只听见秦斐一声凄厉的呼喊,嘴巴马上被人捂住了。
黑暗里,一片淫秽的笑声:
“宋委员!好福气,真是个雏鸡!”
“二百大洋呢……”
灯再亮时,秦斐昏厥在一张藤椅上。歇了半晌,才醒过来。她忍住疼痛,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到那个宋委员跟前,抽起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哭喊着,跑了出去……。刚跑下楼梯,又被追上来的人抓住了……
秦斐挣扎着,朝那几个人脸上吐着唾沫,换来的是一顿拳打脚踢:
“他妈的!这小骚货还撒泼!”
“告诉你!你就甭想溜了,宋委员化了二百钢洋,把你买来了……”
秦斐呼天号地的向周围的人们呼救,但没有一个人敢来劝阻,一听说是国民党市党部宋委员的名字,大家都悄悄溜走了。
从此,她被送进了宋家大院子。每一次反抗都换来满身鞭痕和火烙印。尽管她被迫裹着续罗绸缎,但身体和少女的心,都破碎了。
秦斐这才懂得了父亲临死时说的话:“哪里是穷人的活路……”——她的目光里已失去了少女的天真的光泽,蒙上了怨愤的阴云。
抗日战争爆发了,那个宋委员想当汉奸,愤怒的群众把那座阴森森的大院烧了,秦斐也逃了出来。
她又沿着长江流浪了,随着逃难的人群,到了武汉。在武汉的街头上,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认出了她:“啊!你不是秦斐?”
秦斐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那青年便亲热地握住她的手,自我介绍道:“我叫方绍武,咱们是同乡呀。我可爱看你的戏哩……简直是了不起的天才……”
他乡遇故知,总是一种安慰,何况秦斐正在到处流浪,她回答了一个亲切的微笑。
他们很快就成了熟识的朋友。秦斐的心里也产生了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感情,吸引她的倒并不是方绍武的年轻英俊,而是他的慷慨激昂。
一天,方绍武对秦斐说:“我拉了几个朋友,要成立一个剧社,现在是抗日时期,有钱的阔佬都涌到这里来了,随便演什么都能赚一笔钱。”
秦斐说:“咱们也应该象那些抗日宣传队,演那种文明戏,好吗!”
方绍武道:“当然!”
秦斐高兴地点点头。
方绍武继而又补充道:“我们的这个戏班子,已起好名字,叫大江剧社。只要你同意进入我们这个班子,明天就贴出海报,由你主演《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秦斐兴奋得满脸有点发烧,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了方绍武的手。
果然,大江剧社很快就在武汉打响了。秦斐的名字在海报上越写越大……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本来是个熟戏,人人都看过的,可是秦斐三场一演,便下不来了。一连演了几十场,每天晚上剧院都要增加几百张站票,才能满足观众的要求。
这天晚上,杜十娘正在台上大骂李甲忘恩负义时,方绍武惊惊慌慌跑到后台,掀起帘子,向台上喊道:“快下,快下……”秦斐一听方绍武的声音,便知出事了。她抱着百宝箱,跑到后台,问方绍武道:“出了什么事?!”
方绍武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道:“跟我走!”奔出后台的耳门。
当秦斐抱着百宝箱奔向后台,一开始,观众还不知为何,后来剧院灯光突然暗下,全场霎时吵叫起来。人也乱了。方绍武拖着秦斐出了耳门,奔进后院,这才对她说:“不好,你赶快走,保安司令王瞎子带人来抢你了。”
一提王瞎子,秦斐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声道:“到哪里去?到哪里去?”
王瞎子名叫王独夫。因为他在江西围剿红军时,被红军打掉了一只眼睛,从此,人们都称他王瞎子。
王瞎子在三天前,曾派一个副官,送来一张请柬,说他母亲过八十大寿,聘请秦斐去唱堂戏。秦斐在一年以前,由于缺乏生活经验,被老板以唱堂会为名,骗进宋委员家。老板用二百块钢洋将她卖进了宋家火坑。她九死一生,刚刚逃出命来。如今又有人来请她去唱堂会,不管他是什么司令,当场就拒绝了。
王瞎子说母亲过八十大寿,确实也是假的。他是看了秦斐演的杜十娘,便生占有她之心。经过他的一班幕僚的细心谋划,假借母亲过生日之名,想把秦斐骗进司令部去。其实这个家伙,根本就没有什么母亲。
王瞎子想骗没有骗成,便恼羞成怒,干脆动武,亲自率领十二把盒枪,开着大卡车,到了戏院,将前后门一封,闯进了剧场。
方绍武每天到剧场,只是看看卖票多寡,便回剧社了。这一天,多卖了三百五十张站票,仍不能满足观众的要求,戏已演了大半,剧院门前仍围着好多人往剧院里挤,他站在剧院门口,正向观众解释,剧院里实在是再也挤不进了。就在这时他亲眼看到王瞎子率领十二个卫兵,闯进剧院。他知道事情不好,奔到后台,叫下秦斐。跑到后院一看,无门可出,他也是急中生智,抬眼看靠院墙根有口水井,他毫不犹豫地叫秦斐坐进水桶,放了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