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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破壁记 陈登科-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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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憬倒真是在为吃这顿饭发愁……小霓霓对吃饭没有兴趣,还是盯着问:
  “爷爷,妈妈说秦斐奶奶是演员,长得好漂亮,对吗!”
  昔憬脸上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
  安东看见昔憬的眼里顿时又笼罩着一层阴云,也想问个究竟。
  这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鲍大嫂。
  鲍大嫂手里提着一刀腿肉,还有一块板油,朝桌子上一甩,气乎乎地说:“今天端午节,我没有喝雄黄酒。真闯上鬼了!”她冲着昔憬叫道,“这是我给你留的。我看在眼里了,你排了半天队,听了一耳朵脏话,闷闷地走了。哼!我今天豁出去了,专门朝鬼门关里闯!象你们这号‘牛鬼蛇神’,我挨门挨户的送……。喂!老头儿,付帐吧。三斤半肉,二斤板油,一共是五块整。”
  昔憬都愣了,又惊又喜,也不知道怎么道谢,忙着掏钱。鲍大嫂看了看安东和小霓霓,说道:“人家都说你是孤老头,没人理没人睬的老光棍。今天也有客?本来嘛!皇帝老子也还有三门穷亲戚呢。”
  小霓霓望着这个快嘴快舌的陌生阿姨,躲在安东身边,抿着嘴直笑。
  安东也歪着头,打量着这个胖乎乎的女人。笑道:“你这位大嫂今天真叫雪里送炭。我这位老朋友,正发愁用什么来招待我这个客人,和这个他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小外孙女儿呐。”
  鲍大嫂看看小霓霓,笑着捏捏她的脸蛋儿,说道:“雪里送炭?我可没有这么好心肠。人家都讲我鲍桂兰的心歹毒得很呢!……刚才还为卖肉和我们局里的脱裤子标兵姜副主任干了一架……”
  昔憬一面把钱塞在鲍桂兰手里,一面连声说:“请坐,请坐。刚才我在肉铺子跟前看到你跟她吵架了……”
  鲍桂兰一甩头发,劲头又来了:“你说气人不?一个县城,四门八关,一共宰了那么几口猪,她在食品公司挑精拣肥,自己拿足,人情送够,回过头来倒要拿我们执法开刀。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官场里哪一件丑事不落在我耳朵里?……嘻!今天给我骂得哭了……”她显然很为今天打了一个漂亮仗而洋洋得意,“让她去哭吧!到她姘头面前告枕头状吧!我等着。要闹,我们就到县革委会去闹个够,把他们的老底全抖出来。咱们这个县本来就是穷乡僻壤,来了点什么新鲜货色,全给那娘儿拿去私分掉了……照这样茉莉花喂骆驼,还有个够没个够?……”
  她一口气嘟嘟嘟地扫了一通机关枪,返身就要走。昔憬的情绪显然好起来了,似乎由于这个营业员替他出了一通闷气。他把鲍桂兰送到门口,连声道谢,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放低了声音:“大嫂,这不会连累你么?你知道我是谁?”
  鲍桂兰本来已一脚迈出了门槛,这会儿又站住了,大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大特务’!过去做过地下工作的都是‘特务’。……呸!我才不怕连累呢。今儿个提了肉大摇大摆地朝一个个老干部家里走,早就有些贼眉贼眼的人指着我背脊在叽叽咕咕呢!我又不去偷人,钻别人的被窝,怕什么?!要辩论就辩论,要吵架就吵架,我捂着半拉嘴就能把这些龟孙子骂得抬不起头来。你也别谢我。老实讲,你们这些大干部得势的时候,我才不偎你们呢!如今嘛,大家都过节,总不能叫你撇一条大胯炖着吃……”讲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昔憬朝门外看看,果然有几个人隔着院子,交头接耳,指指戳戳……
  安东笑道:“真是个快嘴李翠莲。痛快!”他已经在动手切肉了。
  昔憬要去夺安东手中的刀,安东不让,笑道:“告诉你吧,我从监狱里出来,回家就把刷锅洗碗,烧菜煮饭,反正是民生大计的大权,从夏雯手里夺过来了。今天,保证做几样有名堂的菜让你尝尝……”
  昔憬便缩回手,在一边帮着做下手活。一边做一边和小霓霓聊起天来。
  “爷爷,你也坐过监狱?”
  “你为什么说这个‘也’字?”
  “安东爷爷坐过,我妈妈关进牛棚,只差一点……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坐监狱?监狱不就是专门关小偷、强盗和反革命的吗?”
  “你妈妈……”
  “嗯……她叫我不要对你讲……”
  昔憬也真没有追问。
  “监狱是关坏人的。我妈妈是好人!安东爷爷和你也是好人……”
  安东插嘴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好人?”
  小霓霓眨眨眼:“不是好人,妈妈会让你带我来么?我在家里看到过爷爷的照片,还有秦斐奶奶,小霁舅舅,小蕾姨……他们呢?”
  一提到家里的事,昔憬的眼神就呆滞了。
  安东也看出了一点端倪,大声说:“有酒么?没有酒就太煞风景了……”
  昔憬似乎从梦中惊醒,连忙说:“我,我去买!”说罢,好象摆脱了一大困境,匆匆忙忙从床底下找出一个酒瓶走出门去。
  看看昔憬已出门,小霓霓叹了口气:“唉!我真倒霉,就只看到爷爷一个,没有看到小霁舅舅,小蕾姨,还有漂亮的秦斐奶奶……”
  安东笑道:“奶奶都是老太婆了,还会漂亮吗?……”但笑的时候,心里颤抖了一下:“为什么一提到秦斐,昔憬就脸色变苍白了……?”
  昔憬打了酒回来,高兴地说:“今天真是怪事,烟酒门市部的人都对我格外客气……”他提起酒瓶,“偌!货真价实的口子酒。”
  安东已做了几样菜,大小三口就这么过起了端午节。喝了几杯酒,昔憬叹口气说道:
  “这是我八年来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吃饭。”
  安东皱皱眉头:“老昔,看到你还活着,我真高兴。不过,咱们要象个共产党员那样活着。敢想,敢讲,光明磊落……站起来七尺半,倒下去也是七尺半。你!……我总觉得你原来这当当响的性格,有点变了……”
  昔憬没有立即回答,咕嘟嘟喝了满满一杯酒,半晌才说:“安东,我也觉得变了,比如今天碰到的几件事都是令人高兴的,我忽然觉得这不该是我的份儿。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安东大笑道:“难道卖肉的大嫂,卖酒的营业员,还有我,小霓霓,都是来侦探你的?”
  昔憬摇摇头,指指窗外山头上的雷达站:“我被人家骂了八年狗特务,如今又把我安置在这个地方,我觉得这雷达都是对着我的。……安东,我很佩服你的乐天精神。不过……你想想看,连许立这样的人都能来监视我,什么事情不能发生?……嘘!门外肯定有人……”
  安东更加大声喊道:“有人听听更好!你我都是年近花甲,对党没有二心。把我关进监狱的第一天,我就对审讯我的军代表讲:‘有人可以砸烂市委,可以送我进监狱,可以加我一百条二百条罪名,甚至可以送我上断头台。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历史将宣判我无罪!我应该再重复一句,你们可以打,可以罚,可以把我折磨死,将我火化,烧成灰。可是,我们的党,你们是砸不烂,打不垮的。因为我们是无产阶级政党。’”
  昔憬轻声地问:“你真以为宣布你无罪了吗?”
  安东道:“放我出来的前一天,还是那个军代表对我说:‘当时抓你是对的。现在放你也是对的。’我心里暗暗好笑,面子里子都给他们这些一贯正确派捞去当政治资本了。既不敢宣布我无罪,又不敢轻易定我罪,这就是这些可怜虫的悲哀。我现在比他们轻松得多,因为心里坦坦荡荡。而他们呢,既要看主子的脸色,又要受良心的折磨。在我看来,大多数执行任务的人,良心还没有称斤称两地卖掉!不过,我感到痛苦的是,不知是什么原因,造就了我们党内这样一批奴才?!……”
  昔憬内心激动得恨不得为安东这番议论喝采,但只是伸出手去紧紧捏了捏他的手。
  小霓霓没有完全听懂大人的话,骨碌碌的眼珠一会儿看看安东,一会儿看看昔憬。看到两个爷爷的手捏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喊道:“好罗!两个爷爷不吵罗!干杯!”
  昔憬和安东都被逗笑了,但旋即被一个更大的笑声淹没了。鲍桂兰又闯了进来,一进门,便笑得直不起腰。她一面笑一面指指安东说:
  “满城的人都说从北京来了一个钦差大臣,亲自来找那个孤老头子谈话;还说是邓小平派来的……惹得那些狗眼看人的势利鬼上窜下跳,鼻子伸得二尺长,都想闻闻什么风向。嘻!连我都沾上光了,就因为送了几斤肉来,早上还和我斗得象乌眼鸡的那位大主任,忽然连连向我送起秋波来……喂!你这个老头儿可是从邓小平那儿来的?”
  安东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转眼一想,原来是一路打听昔憬住处时,人家看到小霓霓带的都是北京特产,由此而演绎出许多故事,不禁大笑起来:“大嫂子!我不认得邓小平,不过从北京来倒也不假。我确是从北京领来一个孩子,小霓霓家就住在北京。”
  鲍桂兰伸手在小霓霓头上摸摸,急转过身,走出门,伸一伸舌头:“乖乖!反正是钟馗捉鬼来了……”
  安东来看望昔憬,在这个小山城里引起了轰动,又加上鲍桂兰的有声有色的宣传,原来昔憬准备好要挨一次突击查户口,竟安安稳稳,平安无事。
  晚上,两个人歪在一个铺上,又接着白天的话茬子谈了下去。昔憬的话也多了:
  “安东,白天你问的话老在我心里嘀咕。是什么原因,在我们党内培养了一批奴才,专门来拷问老干部,他们的主子又是谁?……”
  “昔憬,明天我求你写一张字。写杜牧的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那是写杨贵妃的……她……”
  “当人们知道杨贵妃为了自己的骄奢淫逸而不惜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全放在她掌心里,那时候,就要‘六军不发无奈何’了……”
  “这……”
  “昔憬,说老实话,杨贵妃还只是图享福,并不干涉朝政。如今的那位,更象慈禧太后……”
  “唉!从感情上来讲,我总不忍这样想,那……唉!不管怎样,我们为着今天和明天,总是流过鲜血的呀……只能珍惜,绝不能败坏。”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想得更深一层。居然有那么多的英雄好汉能被几个人弄得七死八活,是不是我们身上也有点奴性?闹不好,也会当上奴才,去折磨奴隶?我们现在是阶下囚,当然是奴隶。放我们出来,要讨好他们也很容易,拿起奴才的鞭子和拂尘就行了。鞭子,是抽打自己同志的——还美其名曰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鞭子是革命行动,鞭子也是革命激情……唉!……拂尘,是专门为这几个人文过饰非,吹牛拍马的!……唉!我们的党处在一个多么痛苦的时代!”
  “安东,你……你怎么这样想?太可怕了。现在还在……,谁知道他们又会想出什么花样?”
  “昔憬,我认为最可怕的正是我们自己被整得丧失了革命者的骨气……。我观察你一天了,你现在被一个巨大的痛苦压得几乎窒息,又被一根矛盾的绳子捆着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你当过一个市委党的监委书记,你的责任一直是保护党的利益,阶级的利益,向一切违法乱纪的行为作斗争。可现在,有些人已经把党纪国法锁在自己的保险柜里,当作自己的支票,要怎么开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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