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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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里面分了……”
“他妈的,什么世道!大后门走得差不多了,这里还有小后门。”
“哪里是他们自己吃,全是准备送人情的。”
鲍大嫂举起月牙刀,在肉案上啪地一声,一个月牙尖子插进了案板。她叉起腰,眯起眼,说道:
“看不惯么?看不惯就把眼闭起来!老实对你们说,半头猪是在里面分了。呔!只准州官放火,就不准百姓点灯?咱们菜市里的几个售货员,贪早摸黑,还要到乡里去收青菜贩萝卜,分半头猪,犯了什么王法……喂!站好队,哪个是第一个?”
才卖了几个人,后边的门吱呀开了。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探着半个脑袋,笑眯眯地朝鲍大嫂招招手,鲍大嫂放下刀,转过身道:
“你要的三斤腿肉称好了,不就是送给李主任么!快点,找杂货店的老张,他也搭个伴,凑两只王八……”
己经挤到窗口的人们又哄闹起来:
“走后门!反对走后门!……”
“什么李主任呀……”
“不就是县民劳局新提拔起来的那个斜眼么……”
“才二十四岁呀!”
“人家是大红人……”
“呸!……不准走后门……”
鲍大嫂若无其事地又转过身,冲着那个嚷着不准走后门的小伙子喊道:“什么准不准!现在哪个不把后门当前门来走?不走后门,你老子有屁本事能把你安插到化肥厂?嘿!招工走后门,考学校走后门,入党走后门,提干走后门,安排工作走后门,调动工作走后门,买烟、买糖、买酒,哪样不走后门?买二斤肉算个屁……”
那小伙子被鲍大嫂一席话顶到墙拐里,涨红了脸正想分辩,突然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一身花衣裳,胳膊上还戴了个民兵的红袖章。她一看鲍大嫂那副样子,便挺身走到窗口,尖声尖气地叫道:
“你今天想不想卖肉了?!你这个女人太不象话,再吵架我把你抓到党支部去……”
鲍大嫂一看这姑娘,冷笑了一声:“唷!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商业局的姜副主任。今天是怎么的,端午节冲着鬼了?居然劳您大驾亲自带着民兵指挥部的红箍箍来辟邪?你说要抓我到党支部,我也得先问问,是共产党还是你那个脱裤子党?……”
买肉的都忘掉了又挤又热,也忘掉了生气,一齐大笑起来。
那个姜副主任气得一头闯进了肉铺,哆哆嗦嗦地指着鲍大嫂,本来想讲一句比较文明的有身分的话的,毕竟年轻无知,经验不足,结果竟喷出了四个字:“……我x你妈!”
鲍大嫂忽然仰脸大笑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说道:“K?你有那玩意儿吗?……姜副主任,不管别人怎样称呼你,我始终是叫你姜副主任的呵。姜副主任,你知道吗,在我们局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是第一个爬到军代表床上,是个挨人x的货?嘻!怎么今天翻身了,你要x人啦?我问你,你有吗?你本事再大,你两条腿也只能夹一个呀……”
窗外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那姑娘一头撞到鲍大嫂怀里,哭将起来:“看我今天能不能治了你!我不治你,就是你的孙子……”
鲍大嫂轻轻一推,那女的趔趄了一下,还没有站稳,鲍大嫂一手指着她的鼻尖,说道:
“唷!孙子,你已经有孙子了?不管你自己怎样说,我还把你当成姑娘。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虽没有你这位大主任往别人床上爬的本事,生孩子的经验还比你多些。就算早产,也要怀胎七个月才生个儿子,还要养活到二十岁,才有孙子。原来我真小看你了,你还真是你们那个‘党’的老党员哩!……呸!别恶心人!让人家把大肠头子都吐出来了……”说罢,她睬也不睬那个姜副主任,吆喝道,“下一个……”
那姑娘又气又羞地挤出了门,一边抹眼泪,一边骂道:“你这个女流氓,女强盗……辱骂领导,扰乱社会治安……”她忽然想起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转过脸指着鲍大嫂说,“你听着,咱们这里都是上海来的保密厂!是上海管的。象你这样的人,在上海早就抓起来了!公开走后门,哼!无法无天……”
鲍大嫂一听,哈哈大笑:“你倒是让人家走前门的!今天杀了八口大肥猪,只拖来两口。还有六口呢?你的小兄弟小姐妹都分足了。那是什么门?呸!去告吧。告到张春桥那里去,我看人家还不希罕你这个脱裤子的积极分子呢……下一个!”她利利索索地一刀剁下了个前腿……
昔憬哪能挤到这样的肉案子跟前?他看剩下的肉怎么也轮不到自己的份了,吁了口气,拎了提包转悠到别处去了。肉没买成,听了一场粗俗的骂街,他心里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这种压抑在心里的痛苦,他还是象往常一样咽了口睡抹,似乎把这一切都咽了下去,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肉铺,就象一个移动的石像。
他贴着残缺的城墙蹈龋而行,不知不觉又走回到自己住的那所石头屋子。
“昔憬!”突然有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井台上,叫了他一声。
昔憬一抬头,惊了半晌,原来是安东。他展开双臂,猛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这个老战友。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各人的手都使劲抚摸着对方的背脊……直到昔憬发现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手里挽着个大网线袋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才松开手,用询问的目光看看那个小姑娘,又看看安东。他已经不习惯讲话了……
安东拍了一下昔憬的肩膀:“老伙计,不认识她了吧!翅虹的女儿……”他拉过孩子的手,对她说,“叫一声爷爷!这才是你爷爷,你妈是他抱到陕北去的。……”
昔憬一下子联想起当时从西安到陕北的情景,想起了抱在他怀里的郑虹,当时还没有断奶,而现在,她的孩子都那么大了,不禁百感交集。
这孩子是文化大革命前生的,一生出来郑虹便写信来向昔憬报喜。在她心目中,昔憬便是父亲。过了一阵子,又寄来了照片。眉清目秀,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喜得昔憬到处对人讲:“我有外孙女儿了,叫小霓……”但是一直没有见过这孩子。而现在,小霓就站在他身边,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爷爷……”
昔憬“唔”了一声,拉住小霓的手,还是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安东说道:“老伙计,王小霓是我特地从郑虹那里领来让你看看的……”
昔憬的目光又聚着疑问。
安东继续说道:“我到北京去了一趟……”
昔憬嘴角牵动了一下,想讲什么,但旋而站起来,转过脸打量了一下四周,便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到里面去谈吧!昔憬打开锁,一股子霉烂的木头气味扑鼻而来。屋里只有一张桌子算是象样的家具。床是两截树干担的,凳子是锯断的树桩。
桌子上摊满了写过字的纸,什么纸都有。宣纸、草纸、包东西的废纸……
安东笑道:“老昔,你还是一天到晚练你那手毛笔字……”
他顺手取了一张,上面写着晚唐诗人韦庄的两句词: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安东皱皱眉头,又取过一张。上面写的是苏东坡的《忆江南》:“……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他遏制不住地想讲一句:“昔憬,你太消沉了!”但话还未出口,昔憬已端了一壶茶放在安东面前,苦笑了一下:“喝吧!倒是真正的新茶,我自己做的……”
剩下的就是沉默了。安东望着昔憬的脸,就象是斧子凿出来的石像。深陷下去的眼睛,笼罩着一层深沉的阴云。他本来想,昔憬一定会滔滔不绝地谈话,可是却一句话也没有。有时只见他嘴唇微微翁动了一下,马上又闭上了。略带着点微笑,可这微笑令人心酸。
小霓霓虽说是昔憬的“外孙女”,可是在她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这个“爷爷”。她是跟安东来的,和安东已处熟了。她靠在安东身旁,呆呆地望着那个爷爷,望着望着,噗嗤笑了,俯在安东耳边轻轻地讲道:“安爷爷,我那个爷爷怎么笑起来象哭……”
安东生怕昔憬听见,连忙放大声音,没话找话地说:“你住这个鬼地方,让我好找!”
昔憬点点头:“这很好嘛!”
安东叫道:“嗬!难道你不欢迎我们?”
昔憬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
还是小霓霓打开了这沉闷的空气。她从网兜里拿出巧克力、蜜饯、茯苓饼……,一样一样摆在她爷爷面前,说道:“这是妈妈带给爷爷的。我妈妈说,她很好。她本来要自己带我来的,可安爷爷来了,她就不来了。她要我带一张爷爷的照片回去。”
昔憬只是唔,唔,晤地答应着。眼光又转到安东脸上,里面凝聚的问题更多了……
安东看出来了,笑道:“啊,我明白了……你现在一定在心里问,我安东怎么到北京去了?是不是又阔气起来了……哈哈!那是我自费旅行,这还不行么?我去看看老首长……告诉你吧,我还见到了周总理。那是费了好大劲才见到的……总理瘦了,身体不太好……”
昔憬的脸上肌肉抽搐起来,这是他心情紧张时常有的表情。
安东又道:“总理还问起了你……”
听到这里,昔憬进屋来第一次放大了声音说话,“总理还记得我?……”
安东说道:“怎么不记得?他说,昔憬这次少不了要受点考验吧……”
昔憬喊道:“是真的?你!你怎样回答?”
安东说:“看见总理身体不好,我本来不想讲什么,经他这么一问,我便老实不客气地在他老人家面前告了一状!……嗨,老昔,你可晓得,咱们放出来还都是总理直接点名点姓下的指示?”
昔憬积埋在心底的感情,一下子迸发了出来。他扑到安东肩膀上:“啊!是他!真是他!他对我们的遭遇都清楚?”
安东说:“不完全清楚。比如说,象我们现在名曰‘自由’,实为内控,还在继续受到监视,甚至是特务式的监视。他就不清楚……我管他呢!就利用这个名义上的自由,到处走,到处讲。我打北京回来,引得一大群哈叭狗团团转,拚命想从我身上再嗅出点什么味道。……那就随他们去!这些哈叭狗不这样,不就失业了吗?!我知道,我每走一步都有人记在秘密档案里,也好,留着将来写回忆录吧!……我到你这儿来,‘叛徒’看‘特务’,更加会引起他们注意。那就丢两根骨头逗逗他们……馋得他们淌口水。哈哈哈……老昔呀!这几年咱们没有白活,大大长了见识。你……太消沉了!什么‘还乡须断肠’呀!总理一再讲,要我们直起腰好好工作,毫不吝惜地把我们的余年,献给党,献给人民……”
昔憬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脸色豁然开朗了些。
小霓零揭开盒子,拿出一块洁白如霜的茯苓饼塞到昔憬手里:“爷爷!妈妈说你最喜欢吃。还有秦斐奶奶最喜欢吃巧克力,对吗?”
秦斐,是昔憬的妻子。两个人的感情十分好。可是小霓霓一提到秦斐,昔憬忙把话岔开了:“哎哨!爷爷还得招待小霓霓,还有安东……可是,我什么都没准备……上街买肉……又没有挤上队……”
昔憬倒真是在为吃这顿饭发愁……小霓霓对吃饭没有兴趣,还是盯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