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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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现代主义的暗示式,是对古典主义的定论式的一大革命。它激发起读者的思想,却不保证思想的结果。它只把展厅的大门启开,却不做解说员,另一部分让读者自己去完成。
我们许多不习惯自己思索的读者就茫然了:“它告诉我什么呢?”没说。于是曰:“不懂”。
如果有什么东西“不懂”就应当否定,那么刚落生的婴儿,就应当否定整个世界了。
十一
中国古代的一些诗和诗论,是极高深的,对外国的诗,特别是对外国的现代诗产生了很大影响。于是有些同胞,便当然地继承了这份光荣,自负起来,闭眼不看今天的现实。
今天,如果我们还有一点求实之心的话,就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我们现在的诗,在国际诗坛上的地位并不很高,是与我们的人口、版图完全不相称的,是和继承人的称号不相称的,历史毕竟是历史,万里长城并没有到达木星。
恰恰是那种盲目的骄傲,那种不愿比较的狭隘心里,妨碍了诗的进步。
现在闭目养神的时代已经过去,是时候了,应当喊出这样的口号:世界的诗应当走入中国!中国的诗应当走向世界!
在卫星环绕的八十年代,必须从世界范畴来考虑中国问题。
十二
世界走入中国,是中国走向世界的第一步。我们必须放弃成见,放下架子,去承认、研究大半个世纪以来的外国现代主义诗创作;对其仍有价值的部分,尽数拿来,用以刺激我们的新诗变异,加快生长速度。我们应当表现中国特有的民族心理,也应当表现人类共同的渴望和追求。
只有我们的诗星汇成银河,奔涌于世界太空的时候,我们才能无愧地对先人说,我们是继承人。
1982年10月
诗话散页(一)
在南方,有许多河流,有城市。一个朋友在城里对我说:“诗人就是个大炮仗,应当飞得高,响得厉害。”“为什么呢?”我问。“为了让人注意呀。”“为什么要让人注意?”“人就是要让人注意。”问题涉及了人生观。
后来下雨了,我们又去看晃来晃去的健美比赛,花在花坛上开着;“姿态!”——那个朋友又说。
雨停了,云开始变白,路上有积水,我却怀疑起来:从炮仗怀疑到惊堂木,怀疑到谢幕的演员,怀疑到情绪、浪漫派和传奇浪漫派,怀疑到自己和自我表现,怀疑到一朵中午的花……
花是为了结果子,还是为了给人看呢?
晚上,我又开始做梦,梦见少年时在荒原上看见的那些野花,金黄色还那么忧郁,紫色还那么胆小……
你要做什么呢?
我说过,我要做完我的工作,在生命飘逝时,留下果实。我要完成我命里注定的工作——用生命建造那个世界,用那个世界来完成生命。
雷声是遥远的,口哨和叹息是遥远的,云会散去。
在我走过后台的时候,总发现几个被雨水淋坏的风筝。
1982年11月
第六部分:诗·生命关于布林
布林是一个孙悟空、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我心里捣乱。他不规范、喜欢逃学的天性,使我觉得很有趣。我常常想他,给他编故事,用纸片记下这些故事,我甚至还用古文写这些故事,并且配上插图。
十二岁时,我下农村了,不知怎么就忘了布林。再后来,在我忙于谋生和谋求真理的年代,他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安静;也许真的死了,我就是翻出小时的东西,也只是漠然地笑笑。
时间的活塞一直推压到一九八一年六月的一个中午,我突然醒来,我的梦发生了裂变,到处都是布林,他带来了奇异的世界。我的血液明亮极了,我的手完全听从灵感的支配,笔在纸上狂奔。我好像是自焚,又好像是再生,一瞬间就挣开了我苦苦索求的所有抒情方式。我一下就写出了五首《布林》,后来又陆续写了十几首,基本完成了一次自我更新的试验。
写完《布林》后,我好久回避它(虽然它使我好几个朋友很高兴),它反思、反抒情的光亮太强了,使我害怕。一直到你们发表了《布林》,我才开始正视它,开始用读者、评论者的眼睛来看它。从形式讲,它很像现代童话;从内容讲,它非常现实,不过不是我们所习惯的现实;它是拉丁美洲式的魔幻现实。总之,它展现的是人间,不是在愿望中浮动的理想天国。
1983年3月
第六部分:诗·生命诗话散页
正翻看《准风月谈》,却见一只带翅的小黑蚜虫,在字行间乱爬。我心里说:快飞走吧,待会书会合上的,要不我也会按死你。可那小东西不听劝,只是一味地研究着先生的书。
我用冷风吹它,它愣了愣,有些悚然。但风一停,它就又继续前进了。匹夫不可夺志,看看吧,我用指甲将它双翅嵌住,带到空中,一线阳光透入,照在它细小的,舞动着的腿上。它那么认真,以至不像是在关心自己的生命。我想起了去年种蚕豆时,在叶子上,碾死了许多蚜虫,也不以为然。据说这种豆蚜,一对一年便可繁衍上亿。它们大量地生,本来就是为了大量地死。在大量的死中求生,是这种小虫的唯一特长。可叹,这芝麻大小的生命,不仅要去游历许多地方,如果没有不测,竟还会有许多后代。生灵呀!我书腐气地乱想一顿,便放下了那只小虫,拿起笔来。
短文快写完了,那只小虫也离开了先生的书,开始在一张大稿纸上往返不已。纸上没有字,以至我永远不会弄清,它在寻找什么,至少,生命没有丢失。
1983年5月
第六部分:诗·生命关于诗的现代创作技巧(1)
许多青年像我几年前一样,非常关心诗的现代创作技巧。我收到过这方面的信。
我渐渐觉得,技巧并不像一些初学者想象的那样重要,尤其是那种从内容中剥离出来的可供研究的技巧,对于创作的意义就更小些,只有在某些特定的艺术困境中,诗的技巧才会变得异常重要,才会变成盗火者和迫使你猜谜的拦路女妖。
在我的少年时代,几乎没有什么书可读,我读得最多的一部书就是大自然。
我住在一个小村里,我要去的地方没有路,我只有穿过荒原。每天,我都能阅读土地和整个天空——那不同速度游动的云、鸟群使大地忽明忽暗。我经常被那伟大的美,威慑得不能行动。
我被注满了,我无法诉说,我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战栗,只能扑倒在荒地上企图痛哭。
我多想写呀,画呀,记下那一切,那云上火焰一样摇动的光辉。可我笨极了,我的笔笨极了,我的句式蠢极了;一旦陷入韵脚和“因为⋯;⋯;所以⋯;⋯;”中,笔就团团乱转,那伟大的美就消散了。
我多么想尽情地写呵,可我不懂技巧,或者就只懂一些俗浅的技巧。
只有几次,我偶然地挣脱了习惯句式的紧身衣,在雷雨和太阳的辐射中,写了《生命幻想曲》等几首具有印象和超现实色彩的习作。
我回到城里后,开始读诗,从中国古诗和外国浪漫派的作品中学到一些东西。但可惜的是我学的方法很蠢,没有“寻门而入,破门而出”,只是一味地凭借教科书上的解释去领会,对经典作品往往只摹其形,而错失其神,结果越学越僵,再加上远离了我心爱的自然,我诗中的诗感便直线垂落,很快就完全停笔了。
一直到五年后,一九七九年初,我才开始接触现代技巧,读现代心理学和哲学,一夜又一夜听年长的诗友讲“意象”、“张力”、“诗的姿势”,最使我惊讶的是他们给我介绍的现代诗作。我首先读到了洛尔迦——一个被长枪党残杀的西班牙诗人:“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他竟在一滴露水中找,最后:“哑孩子找到了他的声音却穿上了蟋蟀的衣裳。”哑孩子找声音,多美呀,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美。后来看了波德莱尔的理论,我才知道,这是通感的作用。
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可以通过心的知觉来相互转换。于是,颜色和光亮就可以听见,声音可以看见。不是吗,在人们的日常用语中,通感也比比皆是。如“雷声滚”、“笑声尖”,就是声音化为了视觉;“冰凉的目光”,就是视觉化为了触觉。我细细一想,《琵琶行》不是早把音乐变成了一组组视觉形象了吗?
除了这些知觉之间的转换,在诗中间还会有更广义的通感使用。如“时间的马,累倒了”,抽象概念转化为具象形体;“女佣的灵魂⋯;⋯;绝望地发芽”,抽象观念性存在突现为动态形象。这些转换并不是作者在耸人听闻,它是物体的显现形式(如反光、质感、气味、声音等)和作者的心理感应(如声、色、味、光亮等不同显现形式可以引起某些相近似的心理反射)产生联系的体现。
诗人在感知和表达时,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理性——分类判断、因果辨析⋯;⋯;;他是在一瞬间以电一样的本能,完成这种联系的——众多的体验,在骚动的刹那就创造了最佳的通感组合。有一次,我看到太阳——新鲜、圆、红、早晨等等一连串的观念和直觉一瞬间一掠而过,直接到达了草莓——甜而熟的草莓;于是就产生了这样一句诗:“太阳是甜的。”
理解了通感和广义的通感,我也就一下子理解了意识流。意识流不过是一种纵向的、交错的、混合的全息通感。在这种全息通感中,每个表面和潜在的感知,都在不断地相互作用、衍化,就像这个巨大世界上的万物,人、神话、历史、学说、蜡烛、数学、水果、星云等最不相干的范畴和存在,都在不断相互作用一样,不同的是,在这种心理大通感中,万物的相互作用可以更直接、更迅速。
第六部分:诗·生命关于诗的现代创作技巧(2)
要真企图把这种毫无尺度、瞬息万变的全息通感,一笔一划记录下来,加以推算是不可能的,对于创作来说也没有必要。对于那波光下枝杈繁密的珊瑚,我们只要取其一枝,弄清楚它的生长原理就行了。
我曾经分析过自己的诗,一些叶脉较清晰的诗,那些较简单的联想似乎是树枝状的,如《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画下一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由眼睛想到晴空——“一片天空”;由眼睫想到天空边缘的合欢树、树上的鸟巢——“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由鸟巢想到鸟群归来,天暗下来,在树林的浸泡下发绿,由绿想到青苹果。
除了这种单倍体产生的树枝状联想外,无疑还有其它更复杂的联想形式。有波状交错的,有多层次往复递进的;哥特式教堂和金字塔,其实都是一种联想形式的体现。对于那些复杂的联想方式——更广义的全息通感,在国外,人们往往用结构主义来解释分析。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联想,二维或多维通感,是在超常态下进行的。它甚至不是在想,而是在不断显现,就像梅特林克《青鸟》剧中的小男孩,转动一下帽子上的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