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文选-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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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性情之下,就没有抱怨、后悔这回事,是不是这样的?
我觉得人之所以后悔呀,误入歧途呀,之所以抱怨哪,这中间的要素就是这欲望中掺了杂质,什么是杂质呢,就是社会概念中的东西。如果你这个欲望呵,没有杂质就是没有社会概念的加入呀,你就是欲行则行,欲止则止,你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啦,你迷了路也是正好。
“无为”不是说你没有一个目的,而是说你没有一个超出你行为本身的目的,外在的目的。我呢,只为得到行或止的过程中的心境和谐。
咱们昨天说×××,×××完成的是他自己,他推理,他想,他说这是一个美好的人类社会,他是认真的真诚的。到你信了,这时候就是你的问题了,该你负责了。他也没有不许你不信,那么多东西,你干嘛偏信他的呀?你信了,照着去做了,没达到目的,你说失败了,上了×××的当,都是×××的错,这就是后悔和抱怨。×××做的时候,那是他的一个精神过程,生命中能量的显现形式,命里注定,什么结果无所谓,反正他得做这件事,这就单纯了,不会有后悔和抱怨——当然这说的没准儿已经不是×××了,也许他也有别的社会成功方面的想头,于是也哀怨过,我现在不具体讨论他的传记——当你照着去做的时候,应该也是始于一个精神驱动,进入一个精神过程的;真这样的话,对你就没有失败,无论什么结果,你反正是完美地获得了这个过程。当然你会加入目的,但是这时你就得有那个“看”了,看那目的是不是一定要的;是一定要的,那就是另回事了;那就将改变为一切为了达到那个目的,最初精神驱你进入的过程很可能就得改变方向了。你到底要哪一个?要目的,那就不要谈本性的自然了。这时最重要的,是你要清楚,“目的”是你的选择;因为这时就有了成功或者失败,失败了怎么办?“后悔”和“抱怨”是不要指望别人与你分担的。
德国战后总结过去,说要是不把这段想明白了,就不能结束这一章。而我们大概从来也没认认真真地总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咱们也没有真正作为大人赶上文化大革命,我不知道你怎么看?
我觉得这种总结本身带有很大的虚伪性,它其实是一种掩饰,就是说,我们认识了这件事,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好的了,天下也就好了;这件事从来不是我们选择的,而是历史误入歧途。我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选择的,而且正在继续选择的。关键不是你走向哪个方向,关键是你还在走路。
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历史要上哪去,只是大家都在走,于是它就必定要上哪去。这个能量是永远存在的,人必须走路,必须呼吸,这中间就包涵着兴奋和沮丧、生存和毁灭;人只接受一面不接受另一面,完全是违反自然的妄想。
所以这种总结本身呢,带有很大的逃避性,我也可以说其中包涵着的是一种人类的天真的希望心情。
我原来也是有过这种希望的,以为只要人从心里有一个真正的开始,世界的一切就会根本变化。而这其实有一种混淆,就如同你对彩虹说:“啊,你给我结一个苹果吧!”哎,它们都可以是美丽的,却又是不相干的两个事物。
(以下略)
1992年11月26日
德国
(编者据录音整理)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与穗子谈(1)
你曾经说过,就是讲《城》诗的时候,说你小时候坐公共汽车,听到报站说“故宫”到了,你就一阵心跳。因为你爸爸的名字同“故宫”谐音,像听到叫了你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有种矛盾,一种“代沟”①?要不然干嘛要心跳?是因为“代沟”吗?
嗨,这种说法太简单了,什么叫“代沟”哇?两代人间都有“代沟”,哪是这么个关系呀?
人有一种生命间的依恋,也有一种生命间的冲突,有一种血缘的依恋,也有一种血缘的冲突,这不是什么“代沟”,和这种机械的想法没关系,也不宜用任何这类思想式的、社会归类式的、理论结论式的想法来解释。
那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听到“故宫”会心跳?
这是本能呵!如果有人叫你妈妈或者你爸爸的名字,忽然叫起来,你就会一愣呵!
就是这不是由于一种……
不是不是,没有什么深意,用不着引申,这就是一个本能的最简单的反应而已;如果走在街上有人叫“顾城”,我也会吓一跳。有一回在瑞典,我走在地铁那儿,忽然听见有人清清亮亮地叫了一声:顾城!我就愣了一下才回头;那人说:“噢,我在报纸上看见了你,知道你来了。”一种本能;这个没有什么太特别的。
在那儿朗诵嘛,也就是有个由头开始说话吧;一下想到了小时的这个心情,好久没见父母了嘛;不是朗诵《城》吗?我《城》也写了《故宫》,这就一下想到一块儿了。
那么我想知道在诗歌创作上你跟你爸爸有什么区别?
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是一个,照他的看法,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净说些不吉利的话;他一般地愿意说比较吉祥的话。他不愿意想不高兴的事儿。
乐观主义者,具体是什么?就是说他相信这个制度,还是相信……
他永远相信一切会越来越好,他而且只看见好的,他把坏事都尽量忘记,他自动就把不愉快的事忘记了。
社会性的?
不是社会性的;这是他的本性,他个性的;跟“社会性”没关系。他喜欢记住好事,忘记坏事,这是他的本性;而我恰恰相反。
你喜欢忘记好事,记住坏事?
一般情形如此。我总是记住不吉祥的事。好事如过眼烟云,特别是荣誉。而所谓的坏事,总是带着惨痛,它同我有一种生命上的关系,它持续影响着我,我自然会记住。
那么在创作风格上,具体到诗歌上,你和你爸爸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我父亲呢?早年也是一个很热烈地喜欢诗的人,我想。但是因为他在那个时代之下,所以写的就都是比较跟那个时代有关系的诗。那么我同他最大的区别呢?就是他写诗是比较面对社会、面对人的;而我呢,写东西我觉得是我自己的事儿。
自己的事儿?
哎。这就是最大的区别了吧?就是说他具有社会性意识吧,写东西时会从读者方面想得比较多;而我觉得呢,现在说“灵魂”也说得太滥得可怕了,写不说“灵魂”,就说是自己心里的事儿。
你觉得写诗是和社会无关的,是你自己纯个人的事情?
是这样的。但是这个“我”并不是通常观念上的个人,“我”可能是宇宙,可能是花鸟虫鱼,也可能是中国,也可能是人类,这个不能确定。诗中的“我”是一个精神状态的我,是个精灵的我,它没有名字,它可能变化成各种事物。
这是你和你爸爸最大的区别吗?
我想是的吧。还有就是他觉得写诗,做诗人是一个荣誉,我不这样看待诗。
你认为做诗人呢?
我觉得被人称为诗人是个偶然现象。社会这么看你就这么看你,如此而已。你可能被称作各种东西,“名可名,非常名”嘛,不过是姑且有之,它并不是事物的本质。
那你们的共同点呢?
共同点我想也是有的。他也喜欢好诗,他也读唐诗,这都是共同点。他有时候看我的诗也很惊讶,比如小时候我写诗,他说:“啊,唯美主义的呵!”当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唯美主义,但是有一点儿“臭美”,小孩儿总有点儿虚荣心嘛,听见这么一句带“美”的莫名其妙的话,总觉得有点儿得意。而且他给了我这样一个“唯美主义”的概念。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与穗子谈(2)
我想他要是不写诗的话,我不会把写诗当成一回事情。因为他写诗,所以我就也把写诗当成一回事情了。有些诗呢,我就抄下来,保存下来;要不然可能就全都丢掉了。
是你的诗呵?
我的诗。他的诗倒好多文化革命中间就丢掉了。我们写了诗,他就都扔到灶里了,我的也烧掉了不少。他的烧掉的诗我现在还记得零星一些呢,就是说,
背下来了?
哎,对;我清楚记得的,比如一个春天,在外边……
他不记得了哈?
他忘记了,后来我背给他,他全都忘光了。有的我背一句他还能模模糊糊有点儿印象冒出来。像有一回春天里,外边是好多耕地,我们在那儿烧猪食,用稻草烧猪食,他就拿起纸笔写了一首诗,大概是:大地是一个棋盘,生命是一粒粒棋子,没有输赢胜负,麦穗和花朵是我们的旗帜。——他那时候倒经常写一些这样的句子。还有一首《沼泽里的鱼》我记得很清楚,我和了一首《中枪弹的雁》,我父亲说应该叫“枪弹下的雁”或是什么,对仗嘛。我们因此经常对对子,我想我“对仗”的概念就是在那时特别清楚起来的。
那么好像你对东方文化道、佛,好像比对西方文化的兴趣更浓一些,这是承接了你爸爸的遗风还是……
我爸爸一点儿这个风格都没有。我父亲有时候生起气来就让我剃了头当和尚了事,但是并不是因为对佛、道有什么兴趣。他相信气功的“气”,有时候把“气”想成宇宙中交流的秘密,跟现在流行的说法很像,但是我想这跟“道”的思想、“佛”的思想全都没有关系。
你相信气功吗?
我能感到“气”。一个人在放松的时候,他会感到“气”的推动,这不稀奇,对于我来说比起写诗的奇迹感,这可要差远了,比起做梦、写诗感受的神奇差远了。
你欣赏你爸爸的诗吗?
嗯,我应该说差不多全都读过。他早年的诗是有激情的。我们一起煮猪食时他写的那些诗,我也觉得是很有意思的,有很多词我原来都还没想到,像他说“时间的车水马龙”什么的,他说“让我们像燕子一样回来,重新衔起一丝泥土的芬芳”,这样的词,在当时一个荒凉的地方,读来还是很明亮温暖的。
他欣赏你的诗吗?
他感到很矛盾我想。忽然有时候他会觉到惊奇,但他会立即告诉我,到此为止!不要再往“奇怪”里写了,因为没有人再能懂你了。现在我想他会彻底地认为我那诗已经不知所云了。
……
1992年12月18日
德国
(编者据录音整理)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从自我到自然(1)
五年前来过这里,五年后又来这里,一切正像中国古人所说的那样,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还是人。但是,我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感觉。世界并没有改变,改变的是我自己。今天我想讲一讲这个改变和它在我诗里的表现。
我是在文革中开始写诗的,我们可以从电影和书中看到那个时代背景。那时候的中国大陆是一个毁灭文化秩序的时代,它以西方的方式消灭了中国的历史文化,又用中国的方式打退了西方文明,使近代人类史上出现了这么一个罕见的文化空白。我有幸生活在了这样一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