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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顾城文选-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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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小孩儿是非常的柔弱的,也是非常敏感的。但是这种柔弱和敏感呢,就使我出来了一种反的力量。这种力量到时候它就成了特别“混”的一股劲儿就出来了。那个时候你就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所以我觉得这种勇气和懦弱它是同时的;这种自性和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也是同时的。我不太“望子成龙”,沿着一个社会轨道发展下去,成为一个社会优秀的零件。但是我觉得当一个人你得有这点儿主心骨。要是没这点儿主心骨,这边儿来这边儿,那边儿来那边儿,碰上什么事都心动的话,这就有点儿没劲了。    
    你讲人要有主心骨,这经常被西方理解成同世界对立的一个态度。    
    不是对立,是没关系。    
    我不知道像你写诗,咱们昨天也谈了好多“真性情”,你从你的生活当中怎样体验这种真性情的?    
    咱们刚才说的挨劫的那个时刻就可以当个例子。在这一刻,你必须依靠自己的时候,第一个要做的是什么呢?是你感到你必须把自己藏起来。把自己藏起来这一刹那,你就成了一个秘密。但是这并不是说你就变成了一个狡猾的人了,我觉得至少我不是这样。而是说呢?你有一个真东西不能让人知道,一旦让人知道了就会是危险的,或是令人不好意思的;你得保护自己。    
    我很小时的记忆里呢,我发烧了,我母亲就被从她工作的地方叫来看我,把我推到医院去,她对我说话,然后我就不愿离开她;但是我不会说太多的话。最小最小的时候我话很多,我睡觉前要对着我妈妈的房间说半天,说再见了妈妈,说白雪公主的妈妈,说我真的要睡觉了,好妈妈,什么,说半天;但是再长大一点儿我就不说了,因为我发现所有人都不说这话,这话而且会被人笑话,自己还有一点儿羞耻心哈?就不说了。    
    所以这一切呢,一则因为危险,二则因为不好意思,就成了一个秘密。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3)

    我一直到十七岁,没怎么对人说过话;但是越不说的时候,它就越运着劲儿,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哈;有时候你在大地上走的时候,你觉得哎呀,所有麦穗都在轻轻地说着这件事情。    
    我割草,一百米的地方有个女孩子也在割草,中间就有一个无言的话。然后你晚上走回村子的时候,你看见窗纸有光的那一刹那,你有这个话。后来我理解中国说“相思”呢,就是这个味道。    
    到了一九七九年的时候,我看见了《今天》,我就有点儿愣了。我说怎么还有人说这话?我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人在想这事儿。我那会儿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在想这个事情,所以这是我的一个特别的秘密——我的眼泪,和我的秘密。然后我忽然就觉得我可以说了,那时候一下我就达到了一个非常理想的妄想——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说,每个人说的时候,他们就相互理解了,这个世界就变了;如果每个人都忘了国家,世上的国家就都没有了。    
    我就觉得有这样一种魔法,语言有这样一种魔性,以至于后来我迷信催眠术,像我写《早晨的花》的时候:所有花都在睡去/风一点点走近篱笆//所有花都在睡去/风一点点走近篱笆/所有花都逐渐在草坡上/睡去,风一点点走近篱笆/所有花都含着蜜水/所有细碎的叶子/都含着蜜水……    
    我想象通过这种反反复复的暗示和诉说,使人可以从这个世界强加给他的观念中解脱出来,达到一种“真性情”,开始真切的生活。这个作为现实来讲肯定是一个妄想哈,但是作为一个我的秘密感觉却不时地忽然就醒来。我第一次知道我有小孩儿的时候,感觉不是一个做父亲的感觉,而是什么呢?我又回到了八岁,那么孤独地走在街上,那么看一切都新鲜又有意思,又危险,谁也不知道我。    
    你突然有了这个感觉,你可以讲这话,但是突然外界又给个感觉,你不能讲这话,这个时候,你起了一些什么变化?    
    因为你开始不说话,这时呢,是在一个“相思”里;然后后来说了真心话,却又闹出笑话来了,在这个世界上这肯定是笑话——唐·吉诃德吗不是?你要去救人家,谁需要你救呀!这不是笑话吗?接着呢,下边儿呢,你说话也说成习惯了,但是你又不愿意真说了,这时候就开始胡说,倒也自由了。辛弃疾到后来也是这样,他说他相信自古的书哇,读来“全无是处”,又“以手推松”,说:“去!”这都是属于他的。    
    我觉得这也是好像整个文化都有这么个脉络;外国现代主义也有这么一个脉络——有个时候它想说一句真话,但跟着就变成了一个个胡说。中国你看元杂剧呀,什么《金瓶梅》、《红楼梦》呵,真亦假来,假亦真嘛。    
    就是到了该不说的时候,再说的话都是随便说的了。    
    这就谈到了对诗的理解。我对诗没什么太深的了解,我就是特别喜欢唐诗里面的无我之境。    
    唐诗我觉得它已达到了更高的一个境界在哪呢?在它说了等于没说,这个“没说”是没对人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那是陶渊明的,但是也是后来唐诗的全部之真意。    
    “此中有真意”——它已经不是在对人说话了,也不是人在说话;到了这个程度的话,那就没有话说不说、如何说这个问题了。说话所以危险是因为对人说;你为什么要成为秘密呢?因为你面对的是人;你为什么说话要胡说呢?你面对的也是人。那么你不面对人的时候,你也不作为人在说话的时候,这些问题就都没有了。唐诗的妙境在此。    
    提一个问题就是,顾城写的这两句诗传得特别广,传到,拐了多少个弯,传到科隆⑤,科隆新的这个叫“哭诉墙”上挂着你的这两句诗,叫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我最早看到这个诗是在朋友家里,一个中国女孩儿,崇拜这首诗崇拜得不得了,然后就坐在那解这两句诗。我在旁边,听着这两句诗就心里一动。你自己怎么解这两句诗?    
    我就觉得呵,我要寻找跟我的存在完全相反的东西,但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    
    我觉得人生来就被注定了,就是你是一个人,一个要吃东西的东西,一个要使用语言的东西,这个是注定了的;这个整个是黑夜,是一个必然;这个无可奈何,你要跟这个较劲,就像你想把眼睛色儿变一变一样;这个是没辙的。    
    但是呢?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这个“注定”呢,它可以使你知道另个东西,跟这完全相反的。    
    它光明是和黑夜相反的,光明到来黑暗消失;那它光明到来会不会毁灭黑夜包括眼睛在内呢?都有可能。可是还是要去寻找,这就在这个“却”字了。我当时写它的想法,我这首诗是梦里写的,梦里就听见这么两句诗,我给写在糊墙纸上;白天醒来看见了,但是是什么意思呢,我到现在也不能够全部说出来。    
    虽然你的诗也被印,但是据我听说,当头儿的老批你,都批你什么呀?    
    其实这个事儿呢?这两句诗倒是颇得他们赞赏的,“光明”总是好的;但是我确实受到批评,是因为他们对我很好,把我叫到诗刊去办班儿,第一届青春诗会,当时我在会上呢?就说了一点儿我的想法。我那个时候比较天真,先说我们中国人怎么老问吃饭没吃饭呀?怎么谁也不问我快乐不快乐呵?这就是一句傻话那时候;结果第二天早上我一去,人家就问我“你忧郁吗?”我就哭笑不得了。反正我说了一席话,我当时的说法呢,就是幻想就是幻想,现实就是现实,这两者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幻想是天上的云,随风飘荡;而人就同地上的猪狗一样,你就飘荡不得;然后我说呢,如果作为云看待世界呢?国徽跟瓢虫呵,就是那个“花大姐”呀,是一样的,也许感觉花大姐更好看哈?我说了这话呢,好几个在场的前辈就走了,柯岩没走,她说顾城你留下!我就坐在那儿,她说我告诉你,你要是我儿子我现在就给你两嘴巴,你知道那国徽上有多少先烈的鲜血吗?!给我吓了一大跳;我那时才知道,那话是说不得的。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4)

    这是什么时候?    
    这是一九八零年。所以这整个就是从误解到另一个新的误解的开始。从那以后呢,我就一直受批评。在一九八三年的时候呢,就批得一塌糊涂就不能发表作品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生我气呀,不在于我反对了他们,我没有反对;而在于我跟他们显得没有关系,这个令人难以容忍。    
    因为你反对他他是存在的,甚至是重要的;而在你那儿他如同没有,这个不能接受。    
    最关键的,他不愿从这边儿想想世界;因为一从这一边儿想,他的引以为傲的世界观就面临危险;其实有些人是非常聪明的。但是不愿意不那么想。    
    昨天我们讲真性情,也讲到欲望。欲望的物质化问题,你怎么看?    
    我觉得人必然有欲望,而欲望同精神是不可分的;从小孩最初的欲望起,你就无法分出什么纯属精神什么纯属欲望。    
    (磁带换面,空去部分)    
    你看着这世上的人呢,都在奔;你看的时候,你能看见它奔的因,也能看见它奔的果,也能知道其中的虚妄。人因为有一个想头儿,他就奔下去了;你看的时候呢,你就同时看见你自己也是其中的这么一个。人不可能避免这个想头,也就必须往下奔;因为他的生命里有能量,这个能量必须找一个释放形式,要不生命不得安宁。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呢,你可以同时站在看的角度看,它做它的事,你看你的,这是一个中国的方式;云在青天水在瓶嘛。这时你就能真正得到安宁。当你能够看的时候,我觉得人就不会陷于妄动。    
    要是你不能同时站出来看,你就难免陷在妄动里。人在这时就很容易,很愿意把一个小事情看成一个大事情,把自己的一个可能性看成一个必然的结果;你以为你能做的和你其实能做的,就一直有个巨大的差;于是你奔到死,最后还是觉得什么也没奔到。    
    要是你能够看,你就能知道你的生命中的这种能量——也就是欲望吧一种想头儿——和给它的释放形式是否吻合,不吻合呢就是刚才说的情况,他老得心里别扭;吻合了呢?比如我写字,是吧?我有一个能量我要写字,我写了,写好了,我固然喜,写不好呢?能量还在可以再写一张,或者不写了,明天没准儿再写,这个总是平衡舒服的;可是我要当着众人写呢,硬给它这么一个显示形式呢,那写不好可能就会很羞愧,而且几乎一定是写不好的,因为你本没有这种能量。    
    这个妄想,都是带着社会性的;而本身的欲望,生命中的能量,它是一个自然性的东西。我觉得区别在这儿。就是一个真人哪,他并不是没了性情,而是呢,他的性情是自然的、本身的,不是社会外力影响之下的一种做作姿态。    
    真性情之下,就没有抱怨、后悔这回事,是不是这样的?    
    我觉得人之所以后悔呀,误入歧途呀,之所以抱怨哪,这中间的要素就是这欲望中掺了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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