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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余华-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牋牋-第5章

小说: 余华-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牋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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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景,我觉得自己也应该那么迅速。我在眼前这条模糊不堪的街上疾步如飞,我觉得自己不
时与人相撞,但这并不使我放弃已有的速度。在我走到街口时,感到一直笼罩着我的模糊突
然明亮了起来。我想到寓所的窗帘挂起来后,每日清晨拉开窗帘时也许就是此刻的情形。虽
然眼前呈现了一片明亮,然而依旧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已经走在大街上了。我听到四周嘈
杂的声响像潮水一样朝我漫涌过来。尽管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隐隐约约,可我还是依稀分辨出
了街道、房屋、树木、行人和车辆。此刻这一切都改变了以往的模样,它们都变得肥胖起
来,而且还微微闪烁着些许含糊的亮光。我看到行人的体形都变得稀奇古怪,他们虽然分开
着行走,可含糊的亮光却将他们牵涉在一起。我在他们中间穿过时,不能不小心翼翼。我无
法搞清含糊的亮光究竟是什么,我怕自己会走入巨大的蜘蛛网而无力挣脱。然而我在他们中
间穿过时却十分顺利,除了几次不可避免的冲撞外,我的行走始终没有中断。

    不久之后,我来到了以往总是让我犹豫不决的地方。我需要穿越大街了,我要走到对面
去,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街,然后穿过一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十字路口。

    事实上这次穿越毫不拖泥带水,我一走到那地方就转弯了。然而在我走到大街中央时,
突然发现此刻的穿越毫无意义。我明白自己又要走到住宅区去了,我告诉自己这次出来是买
窗帘。我没有批评自己,而是立刻转身往回走。走到第二步时,我感到身体被一辆坚硬的汽
车撞得飞了起来,接着摔在了地上。我听到体内骨头折断的清脆声响,随后感到血管里流得
十分安详的鲜血一片混乱了,仿佛那里面出现了一场暴动。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下午,我坐在上海一家医院病区的花坛旁,手里捏着一株青草,在
阳光里看着一个脸上没有皱纹的护士向我慢慢走来。在此之前,我正重新回想着自己那天上
街买窗帘的情景。那天上午最后发生的是一起车祸,我被一辆解放牌卡车撞得人事不醒,当
即被送入小城烟的医院。在我身体逐渐康复时,一位来找外科医生的眼科医生发现了我的眼
睛正走向危险的黑暗。她就在我的病床前向我指明了这一点。在我能够走动以后,他们把我
塞进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我被送入了上海这家医院。八月十四日,三位眼科医生给我做了
角膜移植手术。九月一日,我眼睛上的纱布被取下来,我感到四周的一切恢复了以往的清
晰。现在那个护士已经走到了我的身旁,她用青春飘荡的眼睛看着我,阳光在她的白大褂上
跳跃不止。我从她身上嗅到了纱布和洒精的气味。她说:“你为什么拿了一株青草?”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无法理解她此话的含义。

    她又说:“在你近旁有那么多鲜艳的花,可你为什么喜欢一株青草?”我告诉她:“我
也不知道。”

    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让我想起在小城烟里曾经走过的一家幼儿园。她说:“有个叫杨
柳的姑娘,她已经死了。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手里也拿了一株
青草。我这样问她,她的回答与你相同。”

    由于我没有对她的话表现出足够的兴趣,所以她继续说:“她的目光也和你一样。”我
与护士的交谈持续了很久。因为护士告诉了我那个名叫杨柳的十七岁少女的事。杨柳是患白
血病住到这家医院的,在她即将离世而去时,我被送入了这家医院。她为我献出了自己的眼
球。她是八月十四日三时多死去的,那时候我正躺在手术台上,接受角膜移植手术。

    护士指着前面一幢五层大楼,告诉我:“杨柳死前就住在四层靠窗口的病床上。”

    她所指的窗口往下二层窗口旁的病床,就是我此刻的病床。我发现自己和杨柳躺在同样
的位置里,只是中间隔了一层。我问护士:“三层靠窗的病床是谁?”

    她说:“不太清楚。”护士离去以后,我继续坐在花坛旁,手里继续捏着那株青草。我
心里开始想着那个名叫杨柳的姑娘,我反复想着她临死前可能出现的神态。这种想法一直左
右着我,从而使我在医院收费处结帐时,顺便打听了杨柳的住址。杨柳也住在小城烟,她住
在曲尺胡同26号。我把杨柳的地址写在一张白纸上,放入了上衣左边的口袋。

    九月三日出院以后,我坐上了驶往小城烟的长途汽车。

    那是一个阴沉的上午,汽车驶在上海灰暗的街道上,黑色的云层覆盖着不多的几幢高
楼。车窗外的景象使我内心出现一片无聊的灰瓦屋顶。我尽量让自己明白前去的地方就是小
城烟,在中午的时刻我已经摸出钥匙插入寓所的门锁了。因此我此刻坐在汽车里时,无法回
避她坐在房间里椅子上的情景。我的心情如干涸的河流一样平静,我的激情已经流失了。我
知道自己走入寓所时,她会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但她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我没有想象。我会
朝她点一点头,别的什么都不会发生。仿佛我并不是离去很久,只是上了一次街。而她也不
是才来不久,她似乎已与我相伴了二十年。由于坐车的疲倦,我可能一进屋就躺到床上睡去
了。她可能在我睡着时伫立在窗前。一切都将无声无息,我希望这种无声无息能够长久地持
续下去。汽车驶出上海以后,我看到了宽广的田野,而黑色的云层在此刻显示了它的无边无
际,它们在田野上随意游荡。车窗外阴沉的颜色,使我内心很难明亮起来。

    车内始终摇晃着废品碰撞般的人声。我坐在27号座位上,那是三人的车座。靠窗25
号坐着一位穿着藏青色服装的老人,从他那里总飘来些许鱼腥味。中间26号坐着一个来自
远方的年轻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使我眼前出现一片迎风起舞的青草。我们处于嘈杂
之声的围困中。外乡人始终望着车窗外,老人则闭眼沉思。

    汽车在阴沉的上午急驶而去。不久之后进入了金山,然后又驶出了金山。窗边的老人此
刻睁开了眼睛,转过脸去看着26座的外乡人,外乡人的脸依旧面对车窗,我不知道他是在
看外面的景色,还是看身旁的老人。

    那个时候我听到老人对外乡人说:

    “我叫沈良。”老人的声音在继续下去:“我是从舟山来的。”

    随后他特别强调了一句:“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此后老人不再说话。尽
管不再说话,可老人始终没有放弃刚才交谈的姿态。过了约莫四十分钟,那时候汽车已经接
近小城烟了,老人才又说起来。老人此刻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似乎很不相同。他此刻告诉外
乡人的,是一桩几十年前的旧事——一九四九年初,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指挥工兵
排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老人的叙述如一条自由延伸的公路那么漫长,他的声音在
那桩漫长的往事里慢慢走去。直到小城烟在车窗里隐约可见时,他才蓦然终止无尽的叙述。
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

    汽车驶进了小城烟的车站。我们三个人是最后走出车站的旅客。那时候车站外站着几个
接站的人。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一个女人正与一个骑车过去的男人打招呼。我们一起走出了
车站,我们大约共同走了二十来米远,这时老人站住了脚。他站在那里十分古怪地看起了小
城。我和外乡人继续往前走,后来外乡人向一个站在路旁像是等人的年轻女子打听什么,于
是我就一个人往前走去。

    很久以后,当我重新回想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开始的往事时,那少女的形象便会栩
栩如生地来到眼前。当初所有的情景,在后来的回想里显得十分真实。以至使我越来越相信
自己生活里确曾出现过一位少女,而不是在想象中出现。同时我也清晰地意识到这些都发生
在过去,现在我仍然一无所有。我又恢复了更早些时候的生活。我几乎天天夜晚到住宅区去
沐浴窗帘之光。略有不同的是,我在白昼也会大胆地游荡在众人所有的街道上。那时候我已
不感到别人向我微笑时的危险,况且也没人向我微笑。

    在我微薄的记忆里,有关少女的片断,只是从五月八日开始到那次不幸的车祸。车祸以
后的情节,在我后来的回忆里化成了几个没有月光的黑夜。我现在走在街道上的心情,很像
一个亡妻的男人的心情。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相信曾经有过的那位妻子,在很久以前死去
了。

    后来有一天,我十分偶然地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纸上写着:杨柳,曲尺胡同26号。

    那天我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完全是由于无法解释的理由,我打开了多年来不曾翻弄
过的抽屉,我从里面看到了这张纸。纸上写着的字向我暗示了一桩模糊了的往事,我陷入了
一片空洞的沉思。我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的阳光。我把此刻的阳光和残留在记忆里的所有阳光
都联结起来。其结果使我注意到了一个鲜艳的花坛旁的阳光。一个护士在那次阳光里向我走
来,她的嘴唇在阳光里活动时很美妙。她告诉了我一个名叫杨柳的少女的某些事情。这张纸
所暗示的含义,在此刻已经完全清晰了。这张泛黄的纸在此刻出现,显然是为了提示我。多
年前我在上海那家医院收费处写下这些字时,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完全是机械的行
为。直到现在,它的出现使我明白了自己当初的举动。因此在我离开此刻寓所窗前的阳光,
进入街道上的阳光时,我十分清楚自己走向何处。

    曲尺胡同26号的黑漆大门已经斑斑驳驳。我敲响大门时,听到了油漆震落下去的简单
声响。这种声响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一会,才从里面传来犹豫的脚步声。大门发出了一声衰老
的长音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看到我时脸上流露了吃惊的神色。

    我为自己的冒昧羞愧不已。

    然而他却说:“进来吧。”

    他好像早就认识我了,只是没有料到此刻我会如此出现。

    我问他:“你是杨柳的父亲?”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进来吧。”

    我随他进了门,我们走过一个长满青苔的天井后,进入了朝南的厢房。厢房里摆着几把
老式的椅子,我选择了靠窗的椅子坐下,坐下时感到很潮湿。他现在以相识很久的目光看着
我。那是一个十分平静的男人,刚才开门时他已经显示了这一点。他的平静有助于我准确地
表达自己的来意。

    我说:“你女儿——”

    我努力回想起当初在花坛旁护士活动的嘴唇,然后我继续说:“你女儿在一九八八年八
月十四日死去的?”

    他说:“是的。”“那时候我正躺在上海那家医院的手术台上,和你女儿死去的同一家
医院。”我这样告诉他。我希望他的平静能够再保持五分钟,那么我就可以从车祸说起,说
到他女儿临终前献出眼球,以及我那次成功的角膜移植手术。

    然而他却没有让我说下去,他说,“我女儿没有去过上海,她一生十七年里,一次都没
有去过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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