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儿-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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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房子,那是祖宗。”她第一次进城的时候这样说。
“你老得伺候它。”
“祖宗。”她看了我一眼说。
一块弯着背的大石头,好象不情愿地被一点一点撬起来,你好象可以感到它闭着眼睛要回去的那种力量。我让你踩住铁橇棍,一晃一晃,我在它稍稍抬起的一刹那往它身下塞小石头和圆木滚。我老觉得那铁撬棍会打滑脱开,撞到我牙上。
在下边的山林中,我修了一条滚石道,直通山下我筑墙的场地。两边靠树都排放好了圆木,回转的地方还加了更多的树枝和树干,以缓和石块滚落的冲力。石头就可以沿着它飞滚而下,直撞到山下的石堆上了。
我从来没有撬起过这么大的石头,它一点点被我们从土里抬起来,危险地向前探着。土里的小虫四下爬散,没在土里的部分透着潮气是棕黄色的。我推推它,不知为什么舍不得用铁锤把它打碎。石头因为大,显出一种傲慢。它往前倾着,这时候我可以随时改变它的方向。就在我想把它抓住的时候,它忽然真的开始向前倾动,离开我跌落下去。它在那些落叶里缓缓滚落一周,然后好象惊醒过来,摇动了一下,一晃一晃地奔下山去。在接近滚石道的拦木边,它忽然直跳起来,腾空撞断两棵倒树,到树林里去了。
我们都被这个意外吓呆了,它离开我们连一声叫喊都发不出来,就好象是活的,在树林里闷声滚动。时而发出咚咚巨响。小树倒了,大树抖动着,惊飞了上面的群鸟。石头到树林里去了。它象一个抓不住的巨怪,。一刻不停地沿了陡峭的山坡滚越下去。
我们丢开一切往山下直跑下去,飞快地下了那几个台阶。
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了。它的力量足足可以打垮一架房子,到我们的地里它依旧无影无踪。
山下袅袅炊烟停在空中,在细小的人语中,我们的恐怖格外清晰。
一切已经发生过了,唯一的问题好象就是那块大石头到哪去了?
“我先跑下去,雷腿都软了。”
“后来呢?…
“后来我在公路上嚷。‘石头在这呢,’”
“那才叫一块石头落了地呢。大石头就在公路中间放着呢。”
“就是转弯那吧?”
“再往快乐单身汉家那边一点。一辆车也没有,它就在公路中间。我让雷在公路上看着,我回来拿铁锤。”
“你信里写过这事,但想不出来这么悬。”
“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劲,几下就把石头打碎了。然后……”
轰地一声,屋子里一片尘土,英儿直跳起来,挂在空中的那片天花板掉下来砸在桌上,四下都是石膏的碎屑。
“这哪是房子啊,这是祖宗!”英儿直着嗓子象北京小丫头那样叫着。她在门口站着,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看看锅,你说“别动。”好象那里边的菜还能吃似的。
“够巧的,我刚刚离开一步,正好没砸着。簸箕呢?”我仰头看屋顶上那个长方形的大洞。蜘蛛网飘着,顶蓬上有那么多蜘蛛网。
“这回空气流通了。”
“纯粹是祖宗。”英儿还站在门口嘟嚷呢。“别的地方不会再塌吗?”
我嘿嘿嘿嘿地笑。
“顾城!”她厉声说。后来我们就都笑起来了。
“赶上一回不容易。”我说。
“恨死你了。”睡觉时候她又抖着牙咬我,好象真正拿我无可奈何。
她给你打完电话,就上床睡了,她一个一个字母拼给你,我知道她有点当真了,她知道的单词比你多,在北京的时候,她正经找了个小老师教她。可是她连不起来,我问起她的英语老师,她还专门瞪过我一眼。“是女的,比我还小呢。”
“雷这两天也买彩票呢,你不知道吧。”她把外屋的灯关了。
“买就买吧,有钱。”
“人家中了。”
“怎么可能呢?”我一点也不信。
“她中了七十块钱。对上四个就能中,要五个就上千了。
她老对三个。”
“是啊,情场上失意,赌场上……”
英儿把枕头往我脸上一扔。“赌场?屠场吧。“
“人家是为了胖子,你就知道弄个破房子,什么也不管。”
“我修。”
“你那也叫修房?钉两块板,掉三块板。瞢谁呀。雷刚才说,那边地板又鼓起来了。地基下陷。一下雨,房子还带歪的。”
我不吭气。
英儿换上睡衣,把床头的灯也关了。
“哎,顾城。你转过来,你要没房子可修干什么呀?你肯定该拆了吧,那天你砸玻璃真可怕,要我就不理你了。雷还抓着你说‘没事没事、,那边破窗户直灌风,也没法洗澡了。
冬天多冷。”
“我拿塑料布给钉上了。我说买个新窗户去,雷又不吭气。”
“废话,再让你砸。你不许转过去,跟大石头似的。”她慢慢把手伸下去“你以后会好点吗?”
夜里我醒了,看着那么长长的窗子透进对面山上的月光。
英儿象小姑娘一样,把头埋在我身上。发丝弄得我鼻子有点痒,我忽然觉得那么安心,我想了半天,好象想不起什么事来。就是觉得在这个干干净净的高屋子里,日子会一直过下去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看着窗外婆娑的竹子。
英儿已经起来了,洗完澡在厨房里忙碌。
“英儿。”
“哎。”
“你怎么起得那么早啊。”
“早点出门子啊,昨天跟雷说好,赶集上去。你去不去?”
“我?”
“去吧,去吧。一人呆家,老那么阴险。我回来还总是怕你死了吓我一跳。”
我想起英儿平常回来的时候,经常老远地叫我一声。原来是怕我死了吓着她。
“我不是供你们怀念用的吗?”说着就走进浴室去了。
“我们保证怀念你,保证写一本书怀念你。”这还是英儿在岩石弯那边说的,我忽然觉得那样的日子挺遥远的。好象站在岸上,看那些游过的海浪。我把水关上的时候,用毛巾擦了擦被水汽蒙注的镜子。
“你穿这件衣服吗”一向不管事的英儿,站在那微弱地建议着“你的羊肉汤好了。”她把那些盘子和面包都拿到客厅里,平常早饭我们都是在厨房里吃的。
带着海水凉气的风,在山谷里吹着。路边的树枝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我还没看见花开它们就已经谢了;垂着的花使我想起小丑的帽子,山谷里水声飞溅。
“我怎么看什么都挺新鲜的。”有声有色的阴云在前边树顶上飘着。
“你又一个月没出门了吧?”
“今天可能下雨。”
“下不了,哎,已经下了。”
风骤然大起来。
“你冷吗?”
“不冷,你想回去了吧?”
“没。”
我们沿着回转的公路,大步走着。不知怎么我有点神气起来,象军人似的。皮靴一迈一迈;很快我们就看见海湾那边卖熟肉的小店了。那个店老关着门,橱窗里放着一个彩磁做的小猪。
“这个店得多少钱?”
“得十万吧。它怎么老是关着门呢?”
“你的手怎么那么热呢。”
“喂,”居然有人在用中国话打招呼。英儿给吓得一抖,头也不敢回。其实那个人在马路对面,离她远着那。,我们走过的时候,也没太注意他。
“你好。”他又说,是个亚裔,脸又暗又光个子细高。“你——们”他的话很奇怪“坐不坐车?坐去集上。”
英儿这才缓过来,“他想让咱们坐车。”她好象给我翻译惯了,把那种难懂的国语,变成北京话,又说了一遍。
“哈罗。”我不伦不类地打这招呼。
“啊,哈罗、。不要请。”那人把手一挥,做出让我们停止前进的样子。我们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他朝两边猛烈地看了两眼,就急速钻进车里,车子开到后边路口上,原地转了个圈。又追上来停在我们的身边。
“请上车。”那个人把门打开了。
“我们喜欢走路。”
那人似乎是没听懂。
“我喜欢邦邦邦邦一一”他的手在空中弹着。又歪着脑袋使劲说出两个字“对,音乐。我知道你系中国死人。希呀,希人。啊,你的帽子,他们知道我知道。”
英儿已经笑得嘴一瘪一瘪的,但还是尽量礼貌他说:“比英语难懂多了。”
“我知道你知道,啊?”
“您是不是红糠来的?”我竭力就和着他的话和音调说。
“红糠?”他眼睛放出光来。“你们系红糠?”
“NO,”我用英语回答他:“批坑。”
“国语。”他拼命点头。“我系那个爸爸,十八岁——”
开始在纸上乱划。“红糠找到。纽西兰,一个月,姆?”
我跟英儿说:“你求求他,还是让他说英语吧。我汗都下来了。”
英儿开始跟他说点英语,我终于透了口气。车开动了,还真下起雨来。我只好死心塌地坐在他的车上。
原来他是只去过香港一个月的华裔作曲家。他欢迎我们到他家做客,他喜欢中文,中国诗歌。他知道岛上有一个戴帽子的中国诗人,太太很漂亮。
我们在集上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古拉安的大菜棚里挑菜花呢。
“今天菜花特别便宜。”你好象很高兴的样子,就是脸有点发白。
小小的集市也挺热闹的。因为下雨大家都挤在一起,打着招呼。古拉安站在那,一副严肃的样子,他的女儿和一些帮手都在那忙碌着。而他拿着一根长棍子,把蓬布支起来,赶水,透明晃动的积水滚到蓬布边上就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英儿和你一边挑菜,一边说刚才碰到的那个话音古怪的华人。
“呕,批坑。这么说你们是讲国语的罗?,英儿给你学那人最流利的一句活,学得挺象你就笑了。你把钱给英儿,然后你们各自付账。
红白相间的大蓬布上下鼓飞,忽然太阳就出来了,照在潮湿的沾满水珠的草上,集市上有人吹着小口哨。
“可罕怎么来了?”你还是那样称呼我。
“他?”英儿看我一眼,好象不屑地样子,可眼睛里藏了笑影“他想出来逛逛街。”
几十台大电视,蓝蓝的闪动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美国将军,用一模一样的口吻在说伊拉克的问题。这是岛上唯一卖家具的商店,门口还摆着吸尘器。和降了价的剪草机,干净的绿地毯,散发着塑胶的气味,一进门是一个裸体广告,一个金发女子伏在床上,很温馨的样子。意思是装了这种暖气,就不用穿衣服了。
我看了看油漆刷子的价钱,中国出产的三块钱新市,新西兰出产的十三块。
“底下二楼是家具。”英儿说明,她有一点近视。看字的时候要眯一眯眼睛。
我没想到下边竟是个广阔的大厅,这家商店是依着海岸的坡地往下建筑的。街边却只有一层店面,所以一进门就是商店的最高一层了。
几个华丽的大床摆在一边,有铜的,也有罗可可式的带金饰的木制床架,一排排梳妆镜照着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说话声音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