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儿-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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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摇摇头,把书放到一边。
“我不能让你赶走我。”她恨得不得了,说。
叶公主(四)
临走的时候,我忙极了,几乎顾不得跟英儿说话。我把土从房子后边挖出来,挖出一小块平地,准备将来盖厨房,上边还要盖两个小卧室给你和英儿。
我把挖下来的土,通过平台的滑槽倾倒下去,堆在房子前边。又筑起一道墙,用墙挡住那些土。这也是我们城台的一部分。我甚至在树影下固执地挖出一个坑来,把一个旧澡盆放在里边,澡盆边缘垒上好看的石块。这是一个池塘,可以养鱼,我在那构想。
英儿不参加这些事,她总是绕过我的建筑工地。但是她很高兴做饭,她喜欢做饭。她做好饭以后就从楼上窗口伸出头来叫一声:顾城,吃饭。
英儿大部分时间并不太关心这个房子,甚至觉得修这个房子是个疯狂行为。在她那个学校出来的脑筋里,根本就没有自己盖房子这一说。这一切都应该让做这些事情的人去做。但是钱呢?这都是她的教科书上没有写过的事。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她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含了气声在唱。
生活好象是这样的,工作、上学,然后擦擦玻璃。怎么会是种土豆、浇粪水或者运沙土呢。很久很久,她确实不关心甚至忌恨我做的事。“诰”房子,她说。“诰”姑娘家。她把它划了一个等号。她好象不知道这事也是为她做的。房子不应该是盖的,是应该是通过什么方法得来的,她喜欢干净雅致的样子。不喜欢我脸上溅满水泥。
“大紫红破楼恶梦”我知道她的意思。
“学(音:xiao)生。”我用北京话对她说。
她也知道我的意思。“你这个人够纯粹的。纯粹是个山大王。”
有时候她过来掐掐我说:“恨死你了。谁知道你是这样的。就知道搬石头,搬姑娘家,什么也不懂。你哪是要修房子呀,你修的地方将来都得拆了。”
晚饭是虾仁鸡蛋,是你蒸的,你做好,专门让我不要动,给英儿留着。英儿做的是凉面,两种,炸酱的和用麻酱黄瓜丝拌的。
“和雷在一起就没有吃过芝麻酱,每月二两芝麻酱从来都不买。”
“在北京夏天不吃芝麻酱?”英儿觉得怪。
“我那是让给别人吃。”你说。
“我怎么没当上过这个别人?”
“我们院里的街坊夏天都找南方人,借本去买芝麻酱,二两哪够啊。”
“我嫌芝麻酱粘乎乎的,和不开。”
“那是没打水。”
“什么?”
“往里加水啊。要不,有‘没打好’一说呢。”
“就象和水泥……”
“一听你说话就上头。”英儿说,“我这半边头老木。”
“那叫神经官能症。”我告诉她“知识分子落下的毛病,一劳改就全好了。文化革命时候干校专治这种病。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每天提一百桶沙子吧。”
“我又不是雷。”英儿狠狠他说。
“噢,打水,怪不得发白,我才知道,英儿做的面好吃。”
你还在说刚才的话。
刚上岛的时候,我就画了一张图纸给你,是一个漂亮的仰视的伊斯兰堡。有尖形的拱门和吊桥,蜿蜒纵横的堞垛,有飞廊横在空中。
我们一边在山里采石锯木,一边争论这城堡房间楼梯的每个细节。三年过去了,我们筑好了一些台阶和墙基,一些护坡,三重梯田,挡住了山土的崩塌。我们的手上都是伤痕,照这个速度进展,我们的城堡需要五百年到八百年左右建成。“可汗,”你总结说:“你只是修了一点废墟。你还是先让屋子不要漏雨吧。”
“叛徒。”我心里说,嘴上却说:“英儿和我哲学一样。”
她肯定会跟我一起搬石头的。我能想象她看见这一石一木后,欢喜的场景。
“英儿?英儿倒是挺好看的,可她小胳膊才那么细。”
“什么?”我根本想不起英儿的胳膊有多粗,多细,因为我根本没有注意这个。
“那你等着吧。”
“你在那笑什么?”英儿老怀疑我在笑话她。我是在收拾过去在大学讲课的一些材料。唐代宫廷,我告诉英儿。英儿说:“知道,知道。不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吗?顶得住吗?分散点多好。”
“我不是笑这个,我是说唐代后宫有两个名份挺可笑。一个叫‘答应,,一个叫‘常在’。”
“你是想让人家答应你干活吧?雷都不着家了‘经常不在,,我是‘死不答应,,一辈子也不跟你一起‘诰’房子。”“盖房子,我在信里都跟你说了。”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事啊。也不想想,人家林黛玉拿的是花锄。拿铁锹就不能算是《红楼梦》了。”
“是啊,谁喜欢真龙呢。”
至此以后英儿就自称叶(四川音:shai)公主了。
“愚公啊,愚公。”英儿看着我挖山就在边上说。
“智更都挺瘦的。”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的胳膊确实很细。
小滑轮嘎吱嘎吱响着,一桶一桶沙石沿着我装的索道升起来,英儿从吊钩上把桶摘下来,晃一晃倒进我的“鱼池”里。我让英儿戴上手套,别把手磨坏了。
英儿说:“没事,反正跟着你也没好。”
“我会把这些收拾好的。”我词不搭意,指着一地散乱的物件说。
“你一走我就把这些给扔了。”
黄昏的光在树影后骤然明亮起来,这些沙石是我准备回来以后在门口做大平台用的。我要修一条灰石板的小路和台阶,一个好看的浴室。
我要做两个台阶给你们,上面用石片镶着画——我们未来的房子。
彩票(五)
上午下了雨,绿荫谷雾气蒙蒙。我把那些锯好的柴,都拖下山来,把昨天夜里的柴灰撒在柴栅附近,泥泞的小路上。我在伊丽沙白的园子里做这件事,就听见英儿在屋里叫:“顾城。”
“干吗?”
“你快来。”她说。
“什么事啊。”我有点不情愿地在铁线草上擦着鞋上的泥。雨靴有点小,脱下来不太容易。
“可能是好事。”
“是结婚吗?”我说,等着她下边的话。她一定会说发昏吧,可她没有吭气,我有点意外。转过门厅,发现她正在厨房里,看一个纸片。餐刀放在一边,白面包上抹了果酱。
“是结婚证吗?”我又跟了一句。
“是面包里的。”她说。她拿给我看,那张纸牌大小的纸片。上面画着一辆汽车,还是吉普呢,下边写着四万新币。“你可能中彩了,这面包吃得值。”
英儿一来就学会了买彩票,趴在柜台上填那些数字。你也在那帮她,每次都要弄半天。我远远的站着,看大门外的海。英儿填完彩票总是很高兴,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就说:“看给气的。”
上了汽车,我的气色也没太好过来。“别气了。”她说。
“我要赢了先给你娶媳妇,连房子一起娶。”
“我才不气呢。我不买就能赢,稳赢,填个数码就赢。”
“赢多少?”
“两块。”
“好象是真的。”英儿吃完饭在客厅里翻字典。“上边写的是钱或者汽车。”
“可以拉着你爹转一大圈。”
英儿看我一眼,并不回嘴。她不太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知道她的小脑筋在不停地转。
“你去问问雷吧,或者利斯。”我给她出主意。
她不吭气,把彩票随便一放就上工去了。我知道她是不动声色地对待这件摆在门前的好事。
整个下午我都在山上锯一棵倒树,把它伸向空中的枝条锯断。最困难的是那些被压住的枝条,或者是架在别的藤蔓缠绕在小树上的枝条。它们虽然早已经死了,但却象弹簧一样蕴涵着危险的力量。如果不注意,它就会突然弹断,打在你的身上,至少把锯夹住,让你动弹不得。我特别喜欢锯那些碗口粗细的枝条,因为只要锯得长短适宜,就不用再劈了。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老在想唐磊说的一句话。“蒙老外还不容易。”我没听见他说这句话,是跟他一起插过队的人在英国告诉我的。可这句话就停在我脑子里,甚至我连他说话时自负的笑都看见了。“呵”地一声。
出国以后,我们一直被穷弄得喘不过气来,四面八方都需要钱。我们只能说没有被钱挤住,过来了。英儿的运气挺好,才出来半年就撞上了这样的好事。这回好象可以松快点了,吃点什么好东西,或者她因此走掉,我可不愿意这么想。这个事淡然得很,而且好象就没有。
我把木柴都拖到空地上的时候,英儿已经回来了。我从厨房的小窗看进去,她正在往冰箱里放东西,我把锯在墙上挂好,就坐在门口脱我的靴子。
英儿出来扶着门框站着,一大群小鸟在竹林里喳喳乱响,天快暗了。
我问了问她给上帝老头干活的事。她说那老神父总是开一两句玩笑,就缩到屋里看圣经去了。“他也不知道信不信?”
“看那样挺随便的。”她说。
“你都给他做什么吃的?”
“就是豌豆火腿,或者鸡蛋煎肠,换着来。”
“他也不烦。”
“他才不烦呢,他好象不吃什么东西,按理说他应该给我二十块钱买东西,也不知道是抠门还是忘了,这礼拜又没给。他要自己买都是买小包的,特贵。我跟他说过这件事,但他总是觉得少买点就便宜了。土豆从来是我带给他的。”
我好象看见那个低着头穿灰衣服匆匆走路的老头。“他真瘦。”
“我今天买了羊肉。半只羊,二十二块。”
“你累吗?”我握握她的小胳膊。
“你给我柔柔头吧,我脑袋发木。”她在门口的木凳上坐下来。那一条条木凳和房子钉在一起。凳子尽头有一个大纸盒做的尖顶小房子,房主人的猫向这边看着,它迟疑一下终于走过来了。
“是这边吗?这吗。”我在她的头上按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情,觉得她灵巧又单薄得很。我在她耳边亲了一下,猫在她脚边弯过身来。
“顾城。”她总是这样有点陌生地叫我,“你说咱们那个房子修成这样,要花多少钱?”
“两万。”
“两万够吗?顾城,要是真的咱们就修房子吧。”
“你还是接你爹妈来转一圈吧。”
英儿看着我,又把眼睛低下来,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猜,我看这个纸想了什么?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太少了。我不让我爹来,我修房子。”
英儿对岩石湾的房子耿耿于怀,“恶劣、破烂。”英儿简直想不出用什么词来表达她的感觉,屋顶上有老鼠,床下有跳蚤,内墙板露出它阴暗的被雨水浸湿的部分。总之它几乎成了一个象征,象征她最怨恨我的那部分品性,一切都不加掩饰。她那么热烈地攻击这个房子,使人怀疑她是在说她的情敌。不过话说回来,她也确实被这房子吓过一大跳。
“那不是房子,那是祖宗。”她第一次进城的时候这样说。
“你老得伺候它。”
“祖宗。”她看了我一眼说。
一块弯着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