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血-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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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两个人对望着,久久之后,李双林说:“她走了。”
“走了!”牛大奎也说。
接下来就静了,后来,两个人又茫然地走出野人洞,眼前是丛林,永远的丛林。
两个人茫茫然地向前走去,他们穿过树林,越过山岗,不知道前方是东南西北。
“呀——”李双林叫了一声,接下来他看见了一排整齐横卧在丛林里的尸骨,枪架在一旁,仿佛这群士兵仍在这里睡着。他小心地走过去,唯恐惊醒了这群士兵的梦境,他们的衣
服早已腐烂了,虫蚁啃吃过的尸体,只剩下了一片白骨。李双林弯下腰,从地下拾起一片肩章,肩章是被桐油浸过的,不烂。他从肩章上辨认出这是一支兄弟部队,当初这支兄弟部队一直向西,他们要走向印度,结果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牛大奎也在痴痴地望着这片尸骨。他站在那里,仿佛耳边回响着一群人的呐喊:“要回家,我们要回家——”
两个人的眼里流出了热泪。
“他们要回家。”李双林喃喃地说。
牛大奎蹲下来,小心地望着这片尸骨,半晌哑着声音说:“不能就让他们这么躺着,他们太冷了,连衣服都没有了,他们死了,魂也不安生哩!”
他们辨别着方向,他们终于找到了北方。
“让他们的灵魂回家吧!”李双林这么说完,便去搬动那一具具尸骨,让他们的头一律朝向北方,每搬动一个,就说:“回家吧,北方是回家的路。”
“回家吧,看好了,一直朝北走。”牛大奎也这么说。
他们又把地上常年积下的落叶盖在了这些尸骨的身上。
“衣服没了,就盖些草吧,回家时不冷。”李双林说。
“暖和了,好上路,向北呀,向北——”牛大奎也说。
做完这一切,他们在这堆尸骨旁立了许久。后来俩人的目光就对视在了一起。
“他们不安生哩。”李双林说。
“我们该怎么办?”牛大奎说。
“咱们也许再也走不出去了。”李双林低下头,又去望被掩埋了的尸骨。
“他们也迷路了。”牛大奎说完抬起头。
两双目光又网在一起。
“我们要是死了,魂就能回家了。”他说。
“魂能回家。”他也说。
说完两个人向前走去,没多远,他们又看见了一堆尸骨。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枪躺在他们的身边。
他们又停下来,重复着掩埋弟兄们的工作。
李双林说:“回家吧,往北走!”
“回家吧,回家吧,一直往北,别迷了路。”
八十五
做这些时,牛大奎想起了小的时候,看到村里老人死去时,都要由儿子为死去的亲人指路,指明阴间一条光明大道,死者的灵魂才能升到天堂,同时也认得了回家的路。
路啊路,归乡的路。
牛大奎哑着嗓子喊:“回家吧,往北走——”他想起了父亲,哥哥,于是他越加真诚地喊:“回家吧,往北走,往北走哇——走好哇——”
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想起了远在家乡的老娘。老娘还好么!他越发哭得伤心无比了。
李双林被牛大奎的情绪感染了,他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两个人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丛林中暗了下来。他们离开了野人洞就没打算再回去,他们已向原学会了在林中生存。
他们还要活下去,为了给死去的兄弟们指出一条归乡的路。
他们终于躺了下来,躺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千年古树上。
“知道么,我为啥留下来等你?”牛大奎突然哑着嗓子说。
李双林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牛大奎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我留下来等你,其实我是想杀了你。”牛大二奎在黑暗中说。
李双林心怦怦地跳了跳。
“你杀了我爹,又杀了我哥。”牛大奎说。
“他们是逃兵,我是在执行任务。”李双林说。
“不管怎么说,是你亲手杀了他们。”牛大奎又说。
李双林不语了,在黑暗中盯着牛大奎。
两个人静下来,半晌李双林说:“你为啥不早点杀死我。”
“以前我想杀你,找到你一枪就把你结果了,可现在我不想杀你了。”
“为啥?”
“咱俩谁也走不出去了,早晚都得死在这老林子里,你活着,还是个伴,我要等你死后,我再死,我一定要死在你的后面,我要亲眼看见你死去,为你引完路,我也死。”牛大奎的话说得很平静,似乎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关的事。
李双林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瞅着黑暗,黑暗像无边的潮水包围了这个世界。死离他是那么的近,仿佛只有一步的距离。自从走进这片无边的丛林,他就有了这份感受。
“知道么,我把原干了,我干了原是想报复你,我恨你。”牛大奎突然又说。
李双林闭上了眼睛,半晌喃喃地说:“干就干了,她不是我女人,只是个野人。”
“那孩子没准是我的,是我牛大奎的。”
李双林叹了口气。
半晌,李双林又说:“是谁的都无所谓,他也将在这丛林里老死。”
“呜呜——”牛大奎突然又哭了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到底为谁他也说不清,他哭着,只有哭,才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
第二天,他们又上路了,就像昨天,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是一片白骨。
他们停了下来。
“向北走哇——北方是回家大道——”
“向北走哇——”
他们一声声喊着,北方,北方,永远的北方。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把寻找尸骨、掩埋尸骨当成了一种无法逃避的责任,死难者已和他们融在了一起,他们活着,仿佛就是为了这些死难的兄弟,他们要为他们指明回家的路,否则,他们就不安生,就不踏实。
于是,丛林的角角落落响起了他们一声又一声的喊声:
“回家吧,北方是回家大道——”
他们一路向前走去,他们走上了远征军撤退时所走的方向。他们越往前走,离北方越远,可他们的灵魂却离北方越来越近。
八十六
没有尾声
一
日本人投降了,东北光复了。
又过了不久,著名的辽沈战役在东北沉睡的大地打响。
又是不久,新中国第一代伟人毛泽东站在北京古老的天安门城楼上高声宣告:中华人民
共和国成立了!
荏苒的时光辗碎了所有旧梦。
在沈阳郊外那个羊耳峪小村的南山坡上,由政府出面,建了一座烈士陵园,陵园里有碑,
上书:抗日烈士永垂不朽!
那次悲壮抗日之战的唯一幸存者高吉龙成为了一个守墓人。
在烈士陵园的山角下,建了一间小房,幸存者高吉龙和王玥就住在那里,在和平的岁月里,守望着这块墓地。
每天的清晨,羊耳峪小村的人们都能看到沉默的高吉龙在清扫着这片墓地。
“沙沙——沙沙——”高吉龙在清扫着。
他的动作很轻,唯恐惊醒了弟兄们的梦。落叶在他的清扫下,纷纷扬扬地飘走了。
积雪被他清扫了,那片肃静的墓地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坟墓一个个显露出来,墓碑静静地竖立在那里,像一位正在思索的哲人。
墓地在高吉龙的清扫下终于整洁了,于是他手拄着扫把立在这些墓前,他弯下去的腰又一点点地挺了起来,他的头发已开始花白了,脸上过早地堆满了许多皱纹。
他望着它们,仿佛在望着一列队伍,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衫,扛着老式步枪,在风雪之夜,头也不回地向日本人的营地走去,风吹着,雪下着,他们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走向了战争,同时也走向了死亡。“小日本,操你们八辈子祖宗,老子和你们拼了,杀吧,打吧,二十年以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高吉龙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他默然地站在那里,缅怀着昔日的壮怀激烈。
“都走了,走了……”高吉龙喃喃地说着,颤颤地向山下的小屋走去。
王玥也老了,她的两鬓虽没有花白,但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光彩。她无怨无悔地伴随着高吉龙守望着这片墓地。她理解他,同时也在理解着自己。
两个人住在这间小屋里,似乎很少有话要说,他们大部分时间里,总是沉默着。两个人在这种静谧里,低着头,坐在那里,似乎有着想不完的心事。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高吉龙这么说。
王玥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说:“你梦见了啥?”
“我梦见了李双林和牛大奎,梦见他们还活着,仍然活在丛林里,他们迷路了,再也走不出来了。”
王玥的心颤了颤,低下头,想了想说:“这些日子,我也老是做梦,大部分时间里,都梦见他。”
“谁?”高吉龙抬起头,凝望着她。
王玥的脸红了一下,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说:“我还是说了吧,不说憋在心里怪难受的。”
“那你就说么。”高吉龙从腰上抽出一只烟袋,装上烟,“叭嗒叭嗒”,不慌不忙地吸着。
“我梦见那个英国人了。”
“吉姆?”
八十七
“在梦里,他老是在跟我说话,说他在英国东部那个小镇上的家,说他的妻子,说孩子,说来说去的,一遍又一遍,跟他活着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高吉龙咳了口痰,吐在地上,又用脚辗了。他又想起走出丛林时,他们已隐约能听见怒江的涛声了,突然就响了一枪,吉姆自己把自己打死了。
“这个英国佬,”高吉龙这么说。
“可不是,这个英国人,不知他咋想的,要是当初他能随咱们过了怒江,也许他现在早就回英国那个小镇的家了。”
“瞎,不知他当时咋想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当年英国人和咱们配合,仗也不会打到那个份上,咋会死那么多人。”
“还记得那个童班副么?”王玥抬起头,望着高吉龙的眼睛。
“咋不记得,那人老实得像个女人,很少说话。”
“还有那几个女兵,一路上都是童班副在照顾着她们,可惜一个也没有走出来。”
高吉龙的手有些抖,他颤颤地又装了一袋烟,“叭嗒叭嗒”用劲地吸着。他似乎想忘记过去,可又对过去有着无穷无尽叙说的欲望。他和王玥静下来的时候,很少说现在,他们一遍
遍地说着过去。
那一天,村里死了个人,死的就是于三叔。村人都去参加于三叔的葬礼了,高吉龙和王玥也去了,葬礼很隆重也很热闹。
在起棺抬走于三叔的那一刻,于三叔的儿子举起了一根木棍,木棍一直指向西方,于三叔的儿子大声地冲躺在棺材里的于三叔说:“爹呀,你往西走,西方是通天大路——”
喊完,挥手掷了手里的树棍,一家人纷拥着哭,好心的村人也随着哭。于三叔就这么去了,永远地去了。
葬礼结束之后,高吉龙和王玥又回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