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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失败之书-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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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人把老虎机叫做“独臂贼”(one arm thief)。听这名字,必有杀人越货的真功夫,亏吃多了,我不敢恋战,一般在和别人约会前二十分钟去转一圈,尚有可能小赢,事关信用和友情,不得不急流勇退。和“独臂贼”搏斗,得小心里应外合。有一回,我没防身后,被双臂贼麻利地摸走了一百八十英镑。    
    在英国认识郭氏兄弟。他俩原在国内某乐团,一个吹笙,一个吹唢呐。这两样凄厉的玩意儿,把婚丧嫁娶的复杂感情带到伦敦,可把自以为见过世面的英国人唬住了。郭氏兄弟靠街头表演维生,极受欢迎。赚的钱总得有个去处。哥俩都是赌徒。具专业知识有丰富经验持之以恒为之终身奋斗者,才能得此称号,绝非等闲之辈。    
    一晚,大郭在老虎机店输了百余镑。剩十便士,投,先吐两镑,再投,吐四镑、八镑。转身进赌场,在轮盘赌押红黑两色,到八十镑。于是上桌,势不可挡,到天亮赢到九千镑。说到此处,大郭目光炯炯,叹了口气,想必是转折点。早上在赌场用餐,叫出租车,先到朋友家,请他代寄两千镑回京,孝敬老母。再去电器店,买录像机。到家,洗了个热水澡,返回赌场。走背字,六千镑倒流回去。叫出租车,赶到朋友家,钱还没寄。呜呼,两千镑没等老太太听个响,就烟消云散。当夜,九千镑全部奉还,又搭进四千镑。    
    大郭的老婆是英国人,闹到赌场,老板无奈,只好取消了他的会员资格。    
    那是八八年春节,我和郭氏兄弟在曼彻斯特表演。我念诗,没人在意。他们哥俩可把老华侨吹得热泪盈眶。会后,在唐人街找了家饭馆,点了几样经济实惠的小菜。酒足饭饱,大郭讲起这故事——他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说到结局,他并不服气,狠狠说:“我他妈深知其中诀窍。只要再有一万镑,我准能捞回来。”我想这正是赌场老板乐得听见的,这种复仇心理,才是赌场致富的秘诀。    
    我后来去英国,打听郭氏兄弟的下落。据说还在街头表演。那凄厉的中国民乐,必含有那一昼夜的悲欢,更加扑朔迷离。    
    二    
    说起中国人在海外赌博,那故事就多了。中国人好赌,我想这和我们民族的非理性倾向有关:信命运不信鬼神。加上漂流在外,文化隔膜,语言不通,又不想跟自己过不去。怎么办?    
    赌场起码人多,五湖四海,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没有语言与文化上的障碍。您只要一比划,谁都懂。再说赌博至少给人以希望,今儿输了还有明儿呢。撞上大运,那就是一辈子荣耀。    
    九五年夏天,我从巴黎搭车去德国看朋友,认识了开车的小赵,一个纯朴小伙儿。他原在德国一所大学读书,觉得无聊,转到一家肉食公司的冷库打工。工资高,但德国人不乐意干,都包给第三世界的弟兄们。要说这活不难,一接提货单,立马穿棉袄进冷库,半扇猪,五只鸡,扛上就走。可千万别磨洋工,否则自己也给冻上了,得等到下张提货单才会被发现。下班没事,小赵跟着去了几趟赌场,把细节看在眼里,在冷库干活时暗自琢磨,终于悟出轮盘赌的关键所在。    
    我在德国那几天,他辞了冷库的差使,改去赌场上班。赌场比冷库温暖多了,不必接触动物尸体,还有人侍候。他每天回来,神采飞扬。数完马克,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他分析当天的案例,画出曲线,总结规律,除了个别误差,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眼见着人类赌博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我劝他每次不要赢得太多,否则让赌场盯上,列入黑名单。这担心是多余的。三个星期后小赵又回冷库干活,欠了一屁股债。    
    其实赌场是不怕你赢的。十年前在拉斯维加斯的一家赌场,有个老头拉联网老虎机,中了三十万美元的大奖。赌场的人过来祝贺他,给他开支票。老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不要支票,要继续玩下去。三天后,他不仅把三十万全部输掉,还得到一张两万多美元的税单,只好回去变卖家产。对赌场这是最有效的广告,当时就见了报。    
    手气这玩意儿,像命运,的确难以捉摸,连开赌场的也不得不信。玩二十一点,庄家连输几把,马上换人,其实就是换手气。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场,相生相克。若庄家是个悍妇,横眉立目,玩牌于凶猛的股掌之中,让你先凉了半截,哪敢有求胜之心?太老的男人则有成精的嫌疑,更令人生畏。有一回我在雷诺玩二十一点,正连连得手,庄家换人,换上个老头,连眉毛都白了。论岁数,他二十年前就该退休了,必是赌场的镇山之宝。他勉强站稳,哆哆嗦嗦地发牌。我二十点,他准二十一点。我逃得慢了一步,三下五除二,桌上所有赌客的钱被一扫而光。    
    欧洲的赌场,大体是节制的、半隐蔽的,甚至带贵族味道,拒绝解救平民心灵的苦闷。我九二年冬天去法国南方,顺道去摩纳哥的蒙蒂卡罗,误入赌场。说误入,是指我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我受到贵宾的礼遇,有点儿受宠若惊。有将军气派的守门人开门,有白发长者领路,有小姐标准的微笑。在登记处,我缴出护照和五十法郎,被记录在案。步入宫殿式大厅,绕着高大的柱子,寻寻觅觅,除了几张轮盘赌桌,根本没有老虎机。人不多,看来都是常客,衣着讲究,细声慢语。我凑到赌桌前,想小试身手。台面上标明:最低筹码五百法郎。而我只带三百五,连个筹码都买不起。一妇人正下注,攥着三块一百万法郎的牌子。我微微出汗,退后几步,点烟。此刻摄像机大概正对准我,电脑迅速和国际刑警局或各国银行挂钩,查这个中国大款的有关资料。    
    美国赌场的气派完全不同。头一次去大西洋城,吓了我一跳。那阵势,像个未来世界的祭坛:上千台老虎机电闪雷鸣,众人被施了魔法,动作僵硬,两眼发直。那是场群众性的宗教活动。我们赌累了,出来透气。只见一个巨型管道,凌空从赌场伸到海边,把沙滩上的散兵游勇,包括我们,全部吸了回去。    
    此刻,当我从二十七楼降到大厅,正是受到那魔法的召唤。    
    先换二十美元的硬币,和“独臂贼”单练。天昏地暗,约百十回合,我明显不支。一时找不到兑换的小车,我干脆把钞票直接塞进老虎机,让它自动转换。天助自助者,我终于中了,铃声大作,老虎机呕吐不止,吐出四百个。我用目光邀请周围的人来分享这份喜悦,他们反应迟钝,视而不见,最多点头而已,这些人真没见过世面。    
    我把硬币装进小桶,刚要收摊,裸着长腿的女郎送酒来了。付了小费,又要一瓶。这回有酒壮胆,欲罢不能。夜深了,有人梦游,多是中国人,乡音漂来浮去,时近时远。再看大厅有雾,想想不对,怕是我有些恍惚。斜对面的一个美国女人中了,她得意地转过头来。我懂,赶紧挥手致意。    
    凌晨六点,我塞进最后一个硬币,穿过大厅,迷了路,问服务员,才找到电梯。叮当一响,门关上,电梯上升。    
    


第三辑  乌鸦朗 诵 记

    一    
    在小学我是靠说相声出名的,后来改行朗诵,背的是高士其的诗《时间之歌》。只记得操场尘土飞扬,前有全校同学,后有老师督阵。我站在砖台上,扯起嗓子:时间啊——时间刷地过去了。    
    文化革命好像集体朗诵,由毛泽东领读,排在后面的难免跟走了样,变成反动口号。再说按中央台的发音,听起来有问题:好像全国人民一句句纠正他老人家沙哑的湘潭口音。我在学校宣传队打杂。幕后比前台有意思,像隐喻。隐喻太狡猾了,看不见摸不着,但掌握最后的解释权。    
    上山下乡时,我当上建筑工人。工地上干活,忍不住来一嗓子。晚上,我们几个同好爬到楼顶,对着星空和高音喇叭,唱的是毛主席诗词,背的是贺敬之的《雷锋之歌》:“人应该这样走,路应该这样行!”老师傅认为我们有病:“这帮小子,八成找不着老婆,看给急的。”    
    七○年春,我和一凡、康成去颐和园后湖划船。康成站在船头背诗:“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如果命运真是这样的话,/我情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这是郭路生的诗。我被其中的迷惘打动了。    
    九年后,我见到郭路生。都说他疯了,一点儿看不出来。大概惟一的根据是,他往返于家与精神病院之间。朋友在一起,他会突然冒出一句:“我能不能给大家念首诗?”没人反对,他起身,拉拉褪色的制服,“请提意见。”他用舌头把活动假牙安顿到位,清清嗓子。念完一首,他谦逊地笑笑,“能不能再念一首?”声音虽抑扬顿挫,但相当克制,和我们当年的革命读法不同。    
    所谓革命读法,就是把杀鸡宰羊的声音与触电的感觉混在一起。那时代的标准发音,赶上这会儿,准以为神经有毛病。看来郭路生挺正常,是我们和时代疯了。    
    七九年四月八日,《今天》编辑部举办朗诵会,在玉渊潭公园。我们事先向公安局申请,没答复,就算是默许了。我和芒克、老鄂去勘测地形。林中空地有个土坡,正是舞台。黄锐把床单画成抽象幕布,绷在两树之间。老鄂忙着接蓄电池、放大器和喇叭,像土法爆破。也确实是爆破,炸开个缺口:四九年来这样的朗诵会还是头一回。那天大风。听众比预计的少,有四五百人。若从空中看,有三圈不同的颜色:以听众为中心,灰蓝土绿;然后外国人,花里胡哨;最外圈是警察,刷白。    
    陈凯歌参加朗诵,他当时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那天他念的是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和我的《回答》,用革命读法。而雕塑家王克平正好相反,他念芒克的《十月的献诗》,平平淡淡,好像自言自语。    
    八四年秋天,《星星》诗刊在成都举办“星星诗歌节”。我领教了四川人的疯狂。诗歌节还没开始,两千张票一抢而光。开幕那天,有工人纠察队维持秩序。没票的照样破窗而入,秩序大乱。听众冲上舞台,要求签名,钢笔戳在诗人身上,生疼。我和顾城夫妇躲进更衣室,关灯,缩在桌子下。脚步咚咚,人们冲来涌去。有人推门问,“顾城北岛他们呢?”我们一指,“从后门溜了。”    
    当时有个小伙子缠着我。他大连人,辞掉工作流浪,目光中有着道路纠葛在一起的狂乱。他跟了我好几天,倾诉内心痛苦。我说我理解,但能不能让我一个人歇会儿?他二话没说,拔出小刀,戳得手心溅血,转身就走。    
    那是由于时间差——意识形态解体和商业化浪潮到来前的空白。诗人戴错了面具:救世主、斗士、牧师、歌星,撞上因压力和热度而变形的镜子。我们还险些以为那真是自己呢。没两天,商业化浪潮一来,卷走面具,打碎镜子,这误会再也不会有了。    
    八五年夏天,我头一回出国。规模最大的荷兰鹿特丹诗歌节,像某个异教的小小分支,不过绝无我在成都所见的狂热。听众手脚干净,没人带刀枪,挟诗人以自重。他们花钱买份节目单或诗集,安分守己,必要时鼓鼓掌,绝不会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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