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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失败之书-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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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的射击——快且准。他精瘦,而冬天只穿一件单衣,影子般瑟瑟穿过大街小巷。那年冬天,我们很快熟络起来——截然不同的性格刚好互补:我正寻找烈酒般的疯狂;他呢,他的疯狂需要个容器。    
    他把日记给我看。他父亲是个工程师,死于迫害。在得知父亲死讯的当天他写道:我要有颗原子弹,一定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另一篇是他两年前自杀时写的。他吞下半瓶安眠药,再用刀子把大腿划开。字体变得歪斜,描述却极其冷静:血渗出来,从白花花的伤口,并不太疼……看来死亡就那么回事……日记中断,他突然想活,挣扎着冲进附近的医院求救。那年他才十六岁。    
    时隔二十五年,他仍有自杀冲动,不得不让人佩服。    
    一天回家,女儿告诉我有个叫彭刚的来过电话,吓我一跳,赶紧打回去。他嘿嘿笑着,听起来绝非在阴间。因为他多半用英文,谈的又都是美国现实:钱、电脑和工作压力。你知道,这儿,钱就是权力。他是从图书馆的电话簿上找到我的。自杀?谁?我没功夫自杀。他住的离我不远,开车只要两个小时。见面?当然,哎,最近太忙……    
    想当年我们三天两头见面。他是个恶作剧的天才。在饭馆吃饭,他顺手把盘子和茶壶塞进书包;或旁若无人,从副食店牵走个西瓜。我们去白洋淀的小镇赶集,只见他拎着篮子,沿一个个摊子晃过去,边跟老乡攀谈问价,边把蔬菜瓜果装进篮子,让对面的老乡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哪年?对,一九七四,是夏天。一行六七人,从北京搭火车混到保定,出站时被抓住。我们声言在白洋淀插队,没钱。警察不信,挨个搜身。彭刚耍贫嘴,被搜得最彻底,连鞋都脱了。我显得最本分,警察草草了事,放人。而钱都藏在我身上。    
    回首往事,大可不必美化青春。我们那时一个个像孤狼,痛苦、茫然、自私、好勇斗狠。当然总有些美好的时刻。记得我和彭刚、芒克划船去县城打酒,是那种最便宜的白薯酒。回来起风,越刮越大,高高的芦苇起伏呼啸。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轮流奋力划船。第二天,在邸庄插队的朋友那儿过夜。赶早集,彭刚窃得瓜菜一篮,做成丰盛晚宴。酒酣耳热,从短波收音机中调出摇滚乐,彭刚和陈加明欣然起舞。两个精瘦的小伙子像蛇一样盘缠摆动,令人叫绝。入夜,余兴未尽,荡舟于淀上。水波不兴,皓月当空。天地父母,可容得逆子远行?    
    今年春天,一位当年的老友来访。我们给彭刚打电话,他用英文惊呼见鬼,开着红色的尼桑新车,带来法国香槟和爱尔兰啤酒。他从毕加索的蓝色阴影中走出来,比以前宽了一倍。脸上多肉,很难再召唤早年的嘲讽。眼睛也已倦于瞄准,说话照旧很快,夹杂英文,像散弹,射向噩梦般的工作压力。    
    要说他在美国算很成功了,在匹茨堡拿到博士,在哈佛工作,又转到伯克利著名的量子物理实验室做研究。三年前,他改行搞电脑,在硅谷找了份不错的差使,正步步高升。也怪,他竟没回过国,十五年了。    
    彭刚当年在北京的圈子里是有名的疯子。除了生活放纵,恐怕更主要是指他那诡谲多变的画风,和官方控制的艺术潮流完全背道而驰。有一回,他也试着参加官方的画展,那是幅典型的表现主义作品。画的是个菜市场的女售货员,丑陋凶恶,一手提刀,一手攥着只淌血的秃鸡,池子里堆满了宰好的鸡鸭鱼肉。负责选画的人把他叫去,先上下打量一番,问:“这是你画的?”他点点头。“念你年幼无知,这回就饶了你。还不快滚!”    
    他擅长讲故事,不少是美国电影。我还记得《第六棵白杨树》,他讲了一个半钟头,连比划带口技,加上即兴配乐,听得我热泪盈眶。其实他并没看过,也是听来的。据说前边那位更绝,讲了两个半钟头,比电影还长二十分钟。我来美国到处找这片子,竟没人知道,它说不定只是汉语口头文学的一部分。    
    一九七五年初,我的朋友赵一凡被捕入狱,他是地下文学作品的收藏家。风声紧,我开始转移信件、手稿,和朋友告别,做好随时入狱的准备。找到彭刚,他跟他姐姐借了五块钱,拉我到新侨饭店的西餐厅,帮我分析案情,传授他两次入狱的经验。出来,北风肆虐。他拍拍我的肩膀,没多说,黯然走开。拖了几个月,竟没警察上门,我又开始活动。    
    我和彭刚之间出现裂痕,像酒和瓶子互相厌倦。我们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那是从朋友处出来,搭二十二路末班车,坐在车中间的连接器上,我们随之颠簸转动,窗外的光影变幻不定。    
    此后我们很少来往。    
    一九七八年底《今天》创办时,彭刚已考上北大化学系。他偶尔到编辑部坐坐。我提醒他,这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别忘了那次喝酒时的承诺。他咧嘴一笑,说:“有个人跟每个朋友许愿:我要有条船,一定把你带走。后来他真的有了条船。但太小,只能坐俩,不可能带走所有他曾许过愿的人。他只好上船,向众人挥挥手,再见啦。”不久,彭刚只身来了美国。    
    十八年后,我给他打电话,再次提醒他别忘了给《今天》写稿。他这回不再提那条船了。“太太刚生了孩子,我除了上班,又开了个公司。没辙,有项专利嘛。老实说,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嗨,过日子,得还清房子贷款,得给儿子攒学费。以后吧……”    
    


第二辑  如果天空不死波兰来客

    飞机着陆一小时了,仍不见影子,让我捏了把汗。美国国会刚通过的限制移民的法案,由电脑网络输进所有机场移民官员的大脑,映在脸上,肯定雪上加霜。老刘终于从自动门探出头来。八年没见,他明显苍老了,让我想起他父亲。他穿的竟是那件七十年代就穿上的土黄色羽绒服,领子很脏,袖口磨破,好像有意嘲笑由林同炎先生设计的旧金山国际机场,旅客们正由此飞向未来。    
    我们开车回到过去。他一上车就要抽烟。无奈,只好开窗,烟缕在风中急剧抖动。屈指一算,我们认识已有二十五年了。一九七二年春天,中学同学唐晓峰神秘地告诉我,他的邻居是地下艺术团体“先锋派”的“联络副官”, 这两个称号具有同样的吸引力。老刘在工厂当钳工,但文质彬彬,像个旧时代的文人。他刚从大狱里放出来,仍像个犯人,缩在双层铺和小书桌之间,给我讲狱中的故事,他立志要写出来。经他介绍,我认识了“先锋派”的“猴子”——也就是后来的芒克,又通过“猴子”认识了彭刚,其实“先锋派”也就这两位,再加上联络副官,三人行。    
    第二天,老刘系上围裙,麻利地操刀掌勺,给我们做饭。他在波兰开了家中国饭馆,生意兴隆。1990年夏天,他去了匈牙利,混了半年,又转战波兰。诗人一平,跟我讲起在波兰的奇遇。街上问路,他正好问到一家中国饭馆。有人应声,从地下推开扇窗户,爬了出来,满脸烟熏火燎,露出白牙——正是老刘。先有免费打工的铺垫,才有后来的发展。他攒钱,在大学区盘下家小馆子,当起厨师、红白案、采购、会计,兼老板。    
    老刘的变化让我目瞪口呆。八十年代,我们这帮人里,顶数他日子过得滋润。他为香港中新社到西藏拍纪录片,赚些外快,购置了电器和罗马尼亚家具。要说不在钱多少,而是一种态度:人生难得几日闲。他经常备上酒菜,请朋友聚聚。他说话和时代节奏成正比。起先慢条斯理;商业浪潮来了,带有间歇性停顿;他卷起铺盖上路了。    
    和老刘相比,实在惭愧。在国外,除了靠奖学金,靠母语在学校混混,我还能干什么?所谓先生存,后发展。文人自己种稻做饭,自然不必“为五斗米折腰”。    
    对美国,老刘最初的反应是谨慎的。他仔细比较价钱,从生姜到汽车;他收集饭馆的菜单,留意报纸上的分类广告。我终于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我也从欧洲过来,知道一个中国人在另一古老文化中的失语状态,知道那随经济浮动的排外情绪,也知道新大陆呈现的种种幻象。老刘想和他的美国梦一起留下,但美国移民局的答复是:您留下梦,走人。    
    七十年代,我和老刘常结伴出游,去过白洋淀、五台山等地,没想到如今可走远了,远得望不到家、回不成家或干脆不想回家了。七五年秋天,我和父亲吵架,一怒之下和老刘上了五台山。那颓败的庙宇和稀疏的松柏沐浴在夕阳中,呈凄凉之美。我们认识不少和尚,多是农家出身,质朴可亲。有位尼姑是四十年代北大中文系的学生。为何出家?必有一段隐情才是。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满脸褶皱,目光清澈。谈得投缘,我们把一本任继愈关于佛家思想的书送给她。最后钱用光了,我们经大同扒火车回北京。快到北京时,我们为在哪儿跳车吵了起来。老刘执意要在远郊的小站下,我认为目标太大。俩人脸憋得通红,怒目相视。最后还是在北京站下车,翻墙逃脱。拐进前门一家澡堂子,泡了个热水澡,躺在铺板上,抽烟,望着天窗,我们才开始说话。    
    话说回来了,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老刘的两次婚姻都失败了。现任妻子和他在一起开饭馆,仅仅因为在国外手续复杂,离婚一拖再拖,拖得两人都没脾气,只能将就。情人节快到了,我女儿偷偷问我:“为什么刘叔叔买了两张情人卡?”我怎么解释?一张给妻子,出于习俗和生活惯性,另一张是给波兰房东的女儿,那是真情。老刘请我把他的题词译成英文,再抄在情人卡上,但他连情人的名字都拼不准。我为他感到悲哀:除了有限的波兰饭馆用语外,他用什么来表达?但这毕竟是他仅有的阳光,在烟熏火燎的异地他乡。    
    老刘生性温和,知书达理。按一平的话来说,他是个毫无侵略性的人,在此伤天害理的年月实属少见。祖上是河北农民,若无革命,他很可能是个乡下秀才,度过平静而儒雅的一生,时代改变了脸,让他入大狱,做苦工,险些病死在铁栏杆后面。而这狱中经历成了他的命运。好不容易消停两天吧,逼得他远离故土,沿成吉思汗的路线给远房亲戚们生火做饭。母亲病重,那些穷亲戚在路条上百般刁难,竟没让他回去见上一面。直到最后一刻,母亲仍盯着门口。    
    “我现在是赎身。”老刘酒后伸出指头,“十万!只要攒够十万美元,就告老还乡了。”他脸色红润,一扫刚来时的晦气。挣钱赎身,回家,回乡下,买房置地,读书写作,过老秀才的生活。这倒是他一辈子理想。自打认识,他就一直叨唠这事。可何为以后?    
    那天乘游船在旧金山湾兜风,金门大桥像把尺子在我们头上翻转,好像在测量我们有限的一生。我们在它下面合影,为二十五年的友谊,其实二十五年只是它最小的刻度。    
    就在老刘到的前两天,我女儿告诉我,有个叫彭刚的来电话。莫非是那个二十五年前“先锋派”的彭刚?果然,他来美国多年,前两年搬到圣荷西(S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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