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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请记得我-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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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第一次拍空无一人的教室。以前甚至没想过要拍。数位单眼相机什么反应都很快,把光线也调整得很好,将因为天空密布的乌云而变得阴暗的教室,从液晶蛋幕里吐出来。我开始怀念起那台像火枪般的骨董Nikon U。

    以后就只拍风景照吧,我想。这么一来就可以心如止水。

    但是,我却把数位相机挂在脖子上走出了教室。穿过学校后门,往树林那头走去。吸饱了雨水的腐叶土变得一片泥泞,鞋子踩上去啪啪作响。硕大的雨滴从茂密的紫杉叶缝隙间落下,在伞上发出不规则的节奏。我想就这么一直往高处攀登,攀登到突破云雨的高度,直到能眺望地球另一侧的高度。从那里拍一张照片,然后埋在某片沙滩上,还有就是想好好生活,不用再介意死者的记忆是否消失。

    被树木覆盖的斜坡快到尽头了。湿漉漉的灰色草地在眼前展开,石碑、凉亭都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黑影。湿透的长裤和外套袖口传来一股寒气。

    在无色的景致里,有一条细长的白线,是白桦木栏杆扶手。

    扶手旁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发现那是一把伞之后,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即使踏着草的鞋子和长裤都浸水了也不停下。被风灌饱的伞差点要被吹跑,没有了遮蔽物,雨滴湿透了我的脸和穿着衬衫的胸口。

    红色雨伞摇晃着。坐在扶手上的奈月发现了我而抬起脸来。这个距离我还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我看见她把手中不知道是纸袋还是什么的东西紧紧按在胸口上。

    我在她面前两公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分不清是汗还是雨的水滴,从我的发梢和指尖落下。奈泪救下左耳的耳机,眼光落在膝上。那里放着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到的CD随身听。

    一时无法言语。如果是像平常那样的晴天,或许就能听见耳机里传来的音乐,但那时淅沥哗啦的雨声将我们完全包围。不久,我便注意到奈月抱着的大袋子,上面印着一家我印象中曾看过的店名。那是区内一家大型唱片行,我搭着电车前往都心时,也曾好几次去那里购物。

    「……那是……什么?昨天买回来的吗?」

    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未免太没大脑。奈月垂下的眼帘突然扬起,轻轻地点了点头。

    「……广播。不听之后,变得很无聊。所以我买了很多CD。」

    奈月用几乎要被雨声掩盖的微弱声音说。我叹了一大口气。

    「可是到处都没有人卖随身听,我只好在社区里到处找。」

    「跷课去找?找一整天?」

    「不行吗?」

    奈月抬起眼睛瞪着我,然后视线又移往斜下方。

    「反正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想听才买的。」

    「啊,嗯,嗯……」

    我无法把眼光从脚下泥泞的草堆中抬起。但是在视线边缘我能看见奈月的脚尖像任性的孩子般交互上下摆动。

    「如果你无论如何也想听的话……」

    奈月的声音听起来稍稍提高了音调。

    「那就分一边给你听。」

    我睁开眼睛抬起头。奈月的脸还是朝着另一方,手则是往我这里伸出来。她握着的白色耳机左耳末端已经开始被雨淋湿了。我不敢置信地看了一会儿。奈月好像很不高兴,然后有些不安地斜睨着我。

    这是补偿行为。我这么想。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她的手指,轻轻拿下耳机,就这么撑着伞坐在她旁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我事后想了想,觉得当时流泻出的那首歌真是写得太好了,是披头四的。

    并排坐在扶手上的我和奈月之间,大概是两把伞挤在一起的距离。耳机的两条线拉到紧绷,几乎成T字型。

    但是,距离确定少于两公尺。

    最后,和强烈的节奏明显不相衬的懒洋洋低音贝斯逐渐淡出。这场雨若和曲子一起结束就好了,我心里虽然这么祈祷,但这无谓的奇迹却一点要出现的样子也没有。灰色的雨仍毫无变化地淋湿了公园的石碑和榆树,以及公园下的一片紫杉木林与座落在远方的校舍。静静等待了一会儿,耳机中开始流出费兹多明诺风格的纵向钢琴节奏。接着是保罗麦卡尼装模作样的声音和奢华的萨克斯风四重奏。是〈Lady Madonna〉。

    闭上眼,我几乎忘了此时正在下雨。这是补偿行为,我不知在心里反覆这么告诉自己几次。我只是代替了某个已经消失的人坐在这里而已。否则,奈月不可能在这样的雨里等我。

    这样就好。这样我心里比较轻松。

    我等了许久,就是听不见鼓声。对了,这首曲子的节奏部分只录进了右声道。明明应该是很热闹的歌曲,却因此听起来相当寂寥。我心想,雨至少也停一停吧。这样我或许还可以听见由奈月耳边传来的节奏声。

    在整张专辑都听完的时候,雨停了。我放下伞,抖落雨滴,然后收起来,拔下耳机递给奈月。奈月把她的红伞就这么开着往草丛里放下,把CD随身听收进唱片行的袋子里。我的耳边还残留着〈You Know My Name〉中那段热闹大合唱的余韵。裂开的雨云层中,渗着太阳下沉时的淡淡血痕。

    奈月像孩子似地把两脚一伸。

    「三件事。」

    「咦?」

    「你听我讲三件事。」

    奈月的视线落在膝上。我凝视了她一会儿。

    「可以啊。该不会『第三件事就是要再听我一百件事』之类的……」

    「神经,又不是阿拉丁的神灯精灵。你静静听我说。」

    我点点头。

    那,第一件事……

    「可以叫我奈月就好。」奈月害羞地说道。

    「……奈月,同学?」

    「这样太啰心了,不用加同学。」

    「为什么?啊,呃,我不是不愿意啦。」

    奈月垂下眼帘摇摇头。

    「因为以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你是说,消失的那个人?」

    那个在我们之间,对奈月而言应该曾经是唯一的朋友的某个人。

    奈月咬着下唇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还想再问,我想她总算要告诉我其他的事情了吧。但我仍然没有问出口。因为第二件事,她是这么说的:

    「不要对我问东问西。」

    我呼了一口气。

    「反正你又想不起来,我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我只能点头。确实如此。

    第三件事。

    「你有数位相机吧?」

    我眨了眨眼睛。奈月的眼神只有一次扫过我的脸庞。

    「我现在带在身上。」

    「给我看。」

    奈月接过数位相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液晶荧幕。

    「我可以看里面的照片吗?」

    我想了一下。她为什么想看里面的照片?我几乎没怎么使用,应该也没有不可告人的照片才对。「可以啊,你按右下方的红色按键。」

    我正要说明使用方法时,奈月已经在液晶荧幕上叫出画面看得入神。一时之间只听得见她一张接着一张看,喀嚓喀嚓操作按键的声音。我的心情就像是自己一个人被丢在冰冷的雨中似的。奈月是在确认什么吗?

    确认里面拍到了什么,或者是——没拍到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相机已经回到我手上。

    「如果是数位相机的话,你要拍也可以。」

    奈月那迫不及待的眼神一刹那触碰到我的心。

    我站起身来,拍拍被扶手上的水滴弄湿的裤子,伸手拿起胸前的相机,然后又坐回去,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四次左右。

    「你不想吗?」

    奈月的脸颊和耳根都红了,我拚命摇头。不是不想。只是,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在我心中,那些逐渐溶解的和那些逐渐冻结的东西开始产生奇妙的倾轧。

第一卷 第六章

    由于害怕某些东西崩坏,到目前为止的十五年里,我一直都活得战战兢兢的。这让人想到小孩子在公园里的沙坑玩的山崩游戏。用沙子作成一座大山,然后从下面慢慢挖沙出来玩可是不能让山崩塌。我站在那座山前想不出办法,一直盯着它看。只要不出手挖,就算什么都得不到,至少它不会垮下来。然而总有一天会下雨,把一切侵蚀后冲走。

    我持续拍照的理由结果也是走到这一步。我只是害怕遗忘这件事本身,朝乌云不停地按快门。然而我甚至连接触那些消失的人都办不到。

    现在也是。我好怕,就是怕,不敢向奈月确认。

    隔周,我在家里的储物柜到处寻找,发现一个小小的桌上型喇叭。那是个只需要接上耳机端子,不需要接电源的小喇叭。虽然音量不大,但是在那个寂静的公园里使用应该绰绰有余了吧,我心里这么想着,把它带到了学校。

    然而奈月看到喇叭,不知道为什么却很生气。

    「你干嘛带这种东西来!」

    我很错愕,看看喇叭又看看她膝上的CD随身听。

    「呃,可是,总不能老是用一副耳机,这样听很辛苦啊!」

    「啊,唔,嗯,是……是这样没错,可是……」

    奈月坐上白桦木扶手,捏着耳机的线,两只脚踢来踢去。看到她在教室里沉静的模样时很难联想到,她其实非常孩子气。

    「你想用耳机听吗?那我们轮流听。」

    「那就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

    「没什么。笨蛋。」

    奈月从CD随身听上把耳机拔下来,别过脸。我摇摇头,重新将喇叭接上去。公园里微风吹过草地的声音,夹杂着摇滚乐的节奏。听起来很像三公里外的村子里举行祭典时的音乐,感觉很凄凉。

    播放一张专辑的时间中,她在树荫下静静倾听,而我则拿着一点也不熟悉的数位相机拍着这世界终点的黄昏景致,有时也同时偷偷把她拍进镜头的一隅。这么做就可以让自己吸着想像中的空气、踏上想像中的草地。对着想像中的夕阳景致眯着眼,然后假装自己好像没有发现这些事。

    这样到底是在做什么?奈月又想做什么?难道她非得每天连广播、相机、旁边的人都换上替代品,才能度过这一小时吗?

    艾迪柯克兰结束后,我从奈月脚下放着的袋子中随意取出一张CD。那是还未拆封的海滩男孩合唱团。在拆开新CD的塑胶封套时,有一种让人微微麻痹的陶醉手感。把收音机换成了CD随身听后,我们固定每天开一张未拆封的新CD。由于奈月买的量很大的缘故,袋子里还有很多等待拆封的CD。

    盖上随身听的盖子,犹如香槟冰沙似的美妙吉他合奏与和弦流泻而出。

    这是《Surfin'U。S。A。》。

    只要一个也好,歌词里陆续登场的那些海滩是否有残留下来呢?加州或是哪里,那耀眼的白净沙滩、晒得发亮的女孩小腿肚,还存在着吗?

    奈月静静凝视着《Surfin'U。S。A。》专辑封面上画的冲浪者横断大浪的图片好一会儿。

    「这些人还在的时候,还有海啊。」

    我听见她这么自言自语。原来她跟我想的一样,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海滩男孩合唱团还在呢,不要说得他们好像都死了。」

    「是吗?」奈月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说,然后把专辑封面放在草地上。当然——就算这些团员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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