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难逃劫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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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过去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什么,总算明白过来的新娘脸上出现了幽默的微笑。随即东山和
他的新娘一起站了起来。东山站起来时十分粗鲁,他踢倒了椅子。正如森林事先预料的一
样,他们走进了那个房间。但是他们没有将门关上,所以森林仍然看到那张床的一只角,不
过没有看到他们两人,他们在床的另一端。然后那扇门关上了。不久之后,那间屋子里升起
了一种混合的声音,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时近似刷牙声。在这混合的声音里最嘹亮的是床在
嘎吱嘎吱响着。森林微微一笑,他想:
“一张破床。”这一顷刻那一片嗡嗡声蓦然终止,那些窃窃私语者都抬起了梦游症患者
一样的脸来。森林注意到广佛开始腾出手来擦汗了,于是彩蝶靠在桌面上的头也总算仰起,
在她仰起的脸上,森林看到了一种疲倦的紫色。那个男孩也不再踮着脚,他开始朝那扇门奇
怪地张望。
森林是在这时看到沙子实现了他的诡计。他看到沙子微笑地走到那个正在凝神细听的姑
娘身后,沙子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剪刀,剪刀在灯光下一闪之后,那姑娘便失去了一根辫
子。于是森林看到姑娘的头颅像是失去重心一样摇摆了过去。沙子往后退去时仍然在微笑,
他一直退到门旁。可是不一会森林发现沙子已经坐在妻子的身旁,沙子从门旁到那里的过
程,森林没有看到。这时候那扇门似乎在微微抖动了,里面的声音像风一样打在门上。森林
感到那声音像是从油锅里煎出来似的热气腾腾。随后森林听到这混合在一起的声音开始了运
动。那声音在屋内抱成一团,并且翻滚起来。仿佛从床上掉落在地,滚到了墙角,又从墙角
滚到了床底下。于是森林清晰地分辨出了两种声音。他听到了柳枝抽打玻璃的尖利声和巨石
从山坡上滚下时的沉重喘息。他体会到这两种声音所形成的对抗。然而对抗是暂时的,不久
之后它们便趋向了和解。它们从狭路相逢进入剑拔弩张的高潮后,又立刻跌了下来,这两种
声音开始同舟共济了,并且正在快速地远去。此后一片平静呈现了,如同呈现了一片没有波
浪的湖面。
然后屋内响起了比口哨还要欢畅的脚步声,接着那扇门打开了。东山首先走出来,他脸
上的笑容像是一只烂掉的苹果,但他总算像一个新郎了。他的新娘紧随其后,新娘的脸色像
一只二十瓦的灯泡一样闪闪发光。他们从容不迫地在刚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们的神态强
词夺理地在说明他们没有离开过。广佛和彩蝶开始面面相觑,透过面面相觑,森林得意地看
到了他们心中正羞愧不已。但是森林没有料到的是他们两人突然果断地站了起来,接着以同
样的果断朝门口走去。门被打开后又被关上。然后他们已经不再存在于屋内,他们已经属于
守候在屋外的夜晚。接着那门又被打开又被关上,森林看到那个男孩也出去了。在男孩出门
的一瞬间,森林看到男孩的后脑勺上出现了一点可怕的光亮。
然而这个时候,森林妻子将忍耐多时的悲哀像一桶冷水一样朝他倒来。他妻子在那一刻
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如一只汽车嗽叭突然摁响一样。妻子的哭声像硝烟一样在屋内弥漫开
来,她用食指凶狠地指着森林:
“你从来没为我买过一条漂亮裤子。”
那时候森林眼前出现了一片空荡,而一块绝望的黑纱在空荡里飘来了。正是在这一刻,
森林心中燃起了仇恨之火,正如他后来对沙子所说的:“我仇恨所有漂亮的裤子。”
难逃劫数
四
广佛和彩蝶经过漫长的面面相觑以后,他们毅然地来到了屋外。他们十分干脆地体现了
命运的意志。他们出门以后绕过了几棵从房屋的阴影里挺身而出的树木,但他们没有注意树
梢在月光里显得冰冷而没有生气,显然这是不幸的预兆。那个时候广佛的智慧已被情欲湮
没。直到多日以后,广佛的人生之旅行将终止时,他的智慧才恢复了洞察一切的能力。然而
那时候他的智慧只能表现为一种徒有其表的夸夸其谈了。
广佛在临终的时刻回想起那一幕时,他才理解了当初他和彩蝶沙沙的脚步声里为何会有
一种咝咝的噪音。这噪音就是那男孩的脚步。那时候男孩就在他们身后五米远的地方。但是
当广佛发现他时已是几分钟以后的事了,那时候男孩的手电光线照在了他的眼睛上。男孩干
涉了广佛的情欲,广佛的愤怒便油然而升,接着广佛的灾难也就翩翩来到了。
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走远,他们出门以后只走了十多米,然后就在一片阴险闪烁的草地
上如跌倒一样地滚了下去。于是情欲的洪水立刻把他们冲入了一条虚幻的河流,他们沉下去
之后便陷进了一片污泥之中。以至那个男孩走到他们身旁时,他们谁也没有觉察。首先映入
男孩眼帘的是一团黑黑的东西,似乎是两头小猪被装进一只大麻袋时的情景。然而当男孩打
亮手电照过去时,才知道情况并不是那样,眼前的情景显然更为生动。所以他就在他们四周
走了一圈。他这样做似乎是在挑选最理想的视觉位置,可他随即便十分马虎地在他们右侧席
地而坐。他手电的光线穿越了两米多的空间后,投射在他们脸上,于是孩子看到了两张畸形
的脸。与此同时那四只眼珠里迎着光线射过来的目光使孩子不寒而栗。所以他立刻将光线移
开,移到了一条高高翘起的腿上,这条腿像是一棵冬天里的树干,裤管微微有些耷拉下来,
像是树皮在剥落下来。最上面是一只漂亮的红皮鞋,那么看去仿佛是一抹朝霞。腿在那里瑟
瑟摇晃。不久之后那条腿像是断了似的猝然弯曲下来,接着消失了。然而另一条腿却随即挺
起,这另一条腿的尖端没有了那只早霞一样的红皮鞋,也没有裤管在微微耷拉下来,什么都
没有,有的只是一条腿,这条腿很纯粹,孩子的手电光照在那上面,如同照在一块大理石
上,孩子看到自己的手电光在这条腿上嘹亮地奔泻。然后他将光线移到了另一端,因此孩子
看到的是一只张开的手掌,手掌仿佛生长在一颗黑黑的头颅上。他将光线的焦点打在那只手
掌上,四周的光线便从张开的指缝里流了过去。随后手掌突然插入了那黑黑的头颅,于是一
撮一撮黑发直立了起来,如同一丛一丛的野草。接着黑发又垂落下去,黑发垂落时手掌消失
了。孩子便重新将光线照到他们脸上,他看到那四只眼睛都闭上了,而他们的嘴则无力地张
着,像是垂死的鱼的嘴。他又将光线移到刚才出现大腿的地方,光线穿过了那里以后照在一
棵树上。刚才的情景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呈现在手电光下的不过是一堆索然无味的身体。
于是他熄灭了手电。
广佛从地上爬起来时,孩子还坐在那里。他回头看了看彩蝶,彩蝶正在爬起来。于是他
就向孩子走去,孩子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是两只萤火虫。孩子坐在那里一动不
动,月光照在他身上仿佛他身上披满水珠。广佛走到他跟前,站了片刻,他在思忖着从孩子
身上哪个部位下手。最后他看中了孩子的下巴,孩子尖尖的下巴此刻显得白森森的。广佛朝
后退了半步,然后提起右脚猛地踢向孩子的下巴,他看到孩子的身体轻盈地翻了过去,接着
斜躺在地上了。广佛在旁边走了几步,这次他看中了孩子的腰。他看到月光从孩子的肩头顺
流而下,到了腰部后又鱼跃而上来到了臀部。他看中了孩子的腰,他提起右脚朝那里狠狠踢
去。孩子的身体沉重地翻了过去,趴在了地上。现在广佛觉得有必要让孩子翻过身来,因为
广佛喜欢仰躺的姿态。于是他将脚从孩子的腹部伸进去轻轻一挑,孩子一翻身形成了仰躺。
广佛看到孩子的眼睛睁得很大,但不再像萤火虫了。那双眼睛似是两颗大衣纽扣。血从孩子
的嘴角欢畅流出,血在月光下的颜色如同泥浆。广佛朝孩子的胸部打量了片刻,他觉得能够
听听肋骨断裂的声音倒也不错。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脚踩向了孩子的胸肋。接下去他又朝
孩子的腹部踩去一脚。然后他才转过头去看了看彩蝶,彩蝶一直站在旁边观瞧,他对彩蝶
说:
“走吧。”当广佛和彩蝶重新走入东山的婚礼时,森林的妻子还在嚎啕大哭。所以谁也
没有注意到他们推门而入,因此他们若无其事的神态显得很真实。在所有人中间,只有森林
意识到他们两人刚才开门而出,但是森林此刻正在被仇恨折磨,他无暇顾及他们的回来。于
是彩蝶便逃离众目睽睽,她可以神态自若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她又以同样的神态自
若,看着广佛怎样走到那伙窃窃私语者身旁,她看到广佛朝喜气洋洋的东山微微一笑,随后
俯下身对一个男人说了一句话,她知道广佛是在说:“我把你儿子杀了。”在那个男人仰起
的脸上,彩蝶看到一种睡梦般的颜色。接着广佛离开了那伙人,当广佛重新在彩蝶身旁坐下
时,彩蝶立刻嗅到了广佛身上开始散发出来的腐烂味,于是她就比广佛自己更早地预感到了
他的死亡。与此同时,她的目光投射到了露珠的脸上,她从露珠脸上新奇地看到了广佛刚才
朝那伙人走去时所拥有的神色。因此当翌日傍晚她听到有关东山的不幸时,她丝毫也惊讶不
起来,对她来说这已是一个十分古老的不幸了。
难逃劫数
五
聚集在东山婚礼上的那群人像是被狂风吹散似的走了。沙子是第一个出门的,他出去时
晃晃悠悠像一片败叶,而紧随其后森林那僵硬的走姿无疑是一根枯枝的形象。他们就这样全
都走了。东山感到婚礼已经结束,所以他也摇晃地站起来,朝那扇半掩的门走去。他走去时
的模样很像一条挂在风中的裤子。那个时候东山的内心已被无所事事所充塞,这种无所事事
来自于刚才情欲的满足和几瓶没有商标的啤酒。因此当东山站起来朝里屋走去时,他似乎忘
掉了露珠的存在,他只是依稀感到身旁有一块贴在墙上的黑影。于是他也就不可能知道此刻
对露珠来说婚礼并没有结束。如果他发现这一点的话,并且在此后的每时每刻都警惕露珠的
存在,那么他也就成功地躲避了强加在他头上的灾难。然而这一切在他作出选择之前就已经
命中注定了。东山一躺到那张床上就立刻呼呼睡去,命运十分慷慨地为露珠腾出了机会。
在此之前,露珠清晰地听到那张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如同一条船在河流里摇过去
的橹声,而且声音似乎在渐渐地远去。这使露珠感到很宁静。随后东山的鼾声出现了,东山
的鼾声让露珠觉得内心踏实了。所以她就站起来,她听到自己身体摆动时肥大的声响。那个
时候屋外的月光使窗玻璃白森森地晃动起来,这景象显然正是她此刻的心情。她十分仔细地
绕过聚集在她前面的椅子,她觉得自己正在绕过东山所有的朋友,他们一个一个都不再对她
有威胁了。现在她已经站在了那间屋子的门口,她看到了东山侧身躺着的形象。她生平第一
次站在旁边的角度看到一个男人的睡态,因而她内心响起了一种阴沟里的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