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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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热的帽子已经吹得冰凉。她扭头看着面色沉郁的卢小龙说道:“太棒了,像大海一样,崇明岛在哪儿?怎么看不见?”周围已经聚了百十来人,他们是首都红卫兵与上海革命造反派赴崇明岛的联合调查团,同乘两辆大轿车,天不亮就从上海市开来的,此刻,一群人聚在江边欣赏起天水一色的壮观景象来。卢小龙很冷静地回答道:“到崇明岛要坐一个多小时船呢,根本就看不见。”沈丽惊叹道:“长江真宽哪!”
卢小龙依然保持着冷淡,说:“长江流到这里,已经到入海口了,宽几十公里,上百公里,可不是像海一样!崇明岛在中国算第三大岛,仅次于台湾岛、海南岛。”卢小龙的这些知识也是昨天到达上海后,在与王洪文会面时刚刚知道的。沈丽当时也在场,只是她无心。现在,当卢小龙作为自己独有的知识讲出来时,沈丽获得了女性在这种情况下特有的幸福感。她真喜欢跟着卢小龙出来串连的感觉,也真喜欢在卢小龙那里有问有答的可靠感。
她含笑瞟了一眼卢小龙并不开展的面孔,嗔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呀?还生我气呢?”
卢小龙矜持地、没有什么表情地昂着微微凸起的额头,迎风看着一派江水滔滔。他戴着一顶草绿色棉军帽,帽耳翻在头顶系住,让耳朵露在外面吹着寒风。在和沈丽的性格冲突中,他越来越多地运用男人沉默的自尊。沈丽拉住他的手晃了晃,说:“你真傻,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呀?王洪文算什么人,我才看不上他呢。”说着,她贴近卢小龙的脸说道:“别生气了,要不,我亲你一下行吗?”卢小龙感到了沈丽湿暖的哈气落在自己的脸上,又在寒风中变成一片湿凉。沈丽的亲热软化了他的僵硬,他看了看周围喧闹移动的人群,说:“行了行了,别丢人现眼了。”这句北京胡同的俗俚语言倒把沈丽逗笑了,她松开卢小龙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与他一起跟着人流走下高高的堤岸,向那边的摆渡码头走去。她依然被江水的壮阔所兴奋,抬手指了指右前方,说:“你看那儿。”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七八艘海轮在波涛滚滚、烟雾迷茫的江面上远远近近地停着,最远的一艘几乎就在天边。这些海轮在微微颠簸中标志出江面的广阔与寂寞,它们像是几千年停在这里没人理睬一样。面对如此浩渺的景象,你完全觉不出上海的稠闹,只觉得自己远离了人类社会,站在了人烟的最边缘,往前迈一步,就掉入浩渺的宇宙中。
他们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轮船,往常摆渡的客轮只能坐六七十人,因为今天人多,又有四五级风,需要大一点的船只,上海的造反派便搞来了一艘在海上也可以远途运客的船只。
人们纷纷上了船,当船驰入长江后,大多数人都顶不住刺骨的寒风钻入船舱了。沈丽和卢小龙站在船头甲板上看着滚滚浪潮扑面而来,看着烟雾浩渺的景色。被船破开的白浪哗哗哗地向船的两舷扑去,听到浪头一阵又一阵撞击钢铁甲板的声音,那声音沉沉闷闷又轰隆作响,显示出船的重量与甲板钢铁的质地。一只雪白的海鸥在船头零乱而曲折地上下翻飞着,注释出了烟雾弥漫的江面上逐渐露出的光亮。在左前方,可以朦胧看到比晦暗的月亮还模糊的太阳在浓重的雾气中浮荡,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在远方关注的面貌。
这次又是沈丽提出,希望卢小龙带她去外地参加大串连。卢小龙当时眨着眼想了想,回答道:“中央现在正三令五申,停止大串连。”沈丽说:“就因为要停止了,我才想出去看看,要不再也没有机会了。”卢小龙确实处在挺大的矛盾中,按照政治斗争的需要,他无疑应该坚守北京。上海一月夺权风暴之后,北京市和全国各省市都在酝酿夺权,建立市一级的新生革命政权。上上下下的造反派力量都在争取自己的位置,北京大专院校和中学都在筹备成立首都红卫兵代表大会,简称红代会,都在争夺首都红代会中的领导权,凭此进入北京市的新政权。他绝不该错过这个机会,这是一天都不可离开的关键时刻。然而,沈丽殷切的期望焕发出他极为美好的想象。那天,带着她去北京航空学院参加通宵达旦的秘密会议,那蜷在黑暗角落里相互偎抱的情景,一直留给他美好的记忆。他说出了自己的矛盾与犹豫。沈丽理解的同时,也更加感到失望,很不甘心地说:“那好吧,不去了,别耽误了你的正经事。”
沈丽的通情达理,触动了卢小龙作为男人的心理,他站在沈丽身后俯身亲吻了一下她润泽的头发,说:“还是去吧。”沈丽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卢小龙说道:“真的别去了,你的政治事业更重要。”卢小龙却克服了最后一丝犹豫,俯下身从背后抱住她,用脸蹭着她的脸温存地说道:“我们选择一下,只去一个地方,就去上海。耽误不了几天,很快就回来,好不好?”沈丽一下转过身抱住他,与他做了亲吻。沈丽收拾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物品,不仅带着帽子、口罩及那副老旧的平光镜,也带了化妆用品,穿着一身男装。她笑着对卢小龙说:“你需要我以什么角色出现,我就以什么角色出现。”卢小龙问:“你有几种角色呀?”沈丽站起来,对卢小龙扬了一下脸,说:“一种好看的。”停了一下,又拿出那副老旧的平光镜,“第二种,不太好看的。”又拿起自己的化妆盒,“第三种,难看的。还有第四种,女扮男装。”她背靠着梳妆台站住,问:“你要哪种?”卢小龙笑着说:“能好看就好看;不能好看就不好看;实在不行就难看;难看不行就女扮男装。”两人高兴得在屋里团团打转,当天便出发了。
一到上海,卢小龙就设法与王洪文联系上了。听说卢小龙到了上海,王洪文还是很高兴的。运动初期,当他还是默默无闻的国棉十七厂的小小造反派头目时,卢小龙已经誉满天下了。现在,他虽然是大名鼎鼎的上海造反派领袖,会见卢小龙还是有时间的。
一见面,王洪文就对沈丽表现了很高的热情,这一点卢小龙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沈丽也感觉到了。王洪文在与沈丽握手时,眼睛一亮,一下显得非常挺拔,非常气派,非常有造反派领袖的风度。他与沈丽握手的时间比和卢小龙还长了一些,似乎是很随意地、但又是过多地问了一些话:“你叫什么名字?沈丽。哪个沈呢?沈阳的沈,美丽的丽。你和卢小龙是一个学校的吗?”这一瞬间,沈丽微微脸红了,含糊地点了点头。会见王洪文,她自然是以真实的相貌出现的。她明白无误地感到了王洪文作为男人对她的兴趣。对于这种兴趣,她从小就十分敏感。当这个声名显赫的造反派领袖高大轩昂地立在这里,含笑凝视着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兴奋。远距离的伟大总是超过近距离的伟大,当远闻其名的王洪文乍然出现时,确实比她早已熟悉的卢小龙更光彩夺目。
卢小龙站在一旁,立刻有了敏感的反应。他觉出王洪文足够的身高。当他与沈丽握手时,他们之间身高的差异显出男女关系的和谐,也显出他自己高度的欠缺。王洪文正在与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商谈着什么,这种百忙之中站起身接待卢小龙和沈丽的感觉对于他是很好的,对于卢小龙却是很不好的。及至他们坐下了,王洪文显得很朴素,很平和,并不盛气凌人,对卢小龙有足够的尊重,然而,他毕竟是在自己的巢穴里,被一群亲信环围着。
他一边和卢小龙谈话,一边不断地从助手手里接过电话机回电话,还要在一些人送过来的急等他批示的文件上签字,还要对一些最重大急迫的问题做出指示。这种日理万机的背景烘托了王洪文的地位,烘托了他的才能,烘托了他对卢小龙和沈丽亲热和蔼的风度。就他与卢小龙现在的地位而言,双方该是平等的。然而,现场的烘托使得卢小龙处在了下风。而王洪文对卢小龙的态度也多少显出一点居高临下的和蔼,他管卢小龙叫小龙,欢迎他来上海,希望他在上海多走一走,看一看。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不要客气,讲出来,他来安排。卢小龙原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面对这个看似很亲热很友好其实多少有点以势压人的王洪文,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快。他虽然在有些比较难堪的时候觉得自己脸有点发热,然而,他还是很朴素地甚至有些拘谨地坐在那里,用毫无表演意识的神态简简单单地说着话。
王洪文与卢小龙、沈丽坐成了三角形。他显得气宇轩昂,谈笑风声,略微后仰着坐在一把有扶手的环形靠背转椅里,翘着二郎腿,很潇洒地微微转来转去。遇到有人请示问题时,他便更潇洒地后仰着扭过头去应付一下。当指示完了,转过身来就更有一种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他要留卢小龙吃饭,甚至准备抽时间陪卢小龙在上海转一转。他说:“我可以让你们看你们最想看的东西。最大的造船厂,最大的海轮,万吨水压机,上二十四层楼的大世界,去外滩,看钢铁厂。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给你们派船、派车。还可以让你们去舟山群岛,派军舰送你们。”这些许诺无疑引起了沈丽的兴趣。王洪文依靠着他在上海的巨大权势,表现出了三十岁男人足够的气派与魅力。王洪文的年龄,对于沈丽也有着比卢小龙更成熟的魅力。在不长的会见中,沈丽确实有些被王洪文魅惑住了。她虽然很聪明,很懂得男人与女人的心理,也自觉地照顾了卢小龙的自尊心,尽可能地表现了女孩在刚刚认识的异性面前的自尊与矜持,然而,她的愉快,她的兴奋,她的飞扬的神采,不仅给了王洪文滔滔不绝讲话的自信,也给了王洪文一丝想象。
王洪文的讲话似乎主要是对着卢小龙,卢小龙却觉出这一切热情是因为沈丽。他势单力薄地坐在那里,坚守着自己的自尊,同时在心中生出对王洪文的敌意。当王洪文最后提出“你们住哪儿,需要我帮你们做什么安排”时,他非常简单地回答道:“我们就住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我们自己安排一点活动,我还急着要回北京。”当时,王洪文显得很不经意地笑着点点头,对沈丽说:“你和小龙一起回北京吗?”沈丽早就觉察到王洪文的热情所指,她既为此感到愉快、兴奋,又稍有些不安。她笑了笑,扭头看了看卢小龙,说:“我当然和小龙一起回去。”当王洪文最后站起来与他们握手告别时,非常亲热地说道:“希望以后经常来上海。来上海就找我,我随时欢迎你们,愿意为你们服务。”他撕下两页台历,在上面写上自己多个联系电话,一张给了卢小龙,一张给了沈丽。在握着沈丽的手时,他说:“你给我的印象非常与众不同。”接着,又很照顾大体地转头看着卢小龙,说:“你的名字,我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听说了,连毛主席都说你是学生领袖呢!”在分手那一刻,卢小龙再次觉出了王洪文的身高对于沈丽的和谐和对于自己的压力。
这一晚,他和沈丽就挤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这是一栋弯弯曲曲、晦晦暗暗的老洋楼,楼上楼下木地板木楼梯,东一房间西一房间,像个迷乱的老鼠洞穴。一派潮湿、阴暗及冰冷中,乱哄哄地跑动着许多北京的红卫兵学生。电话机、油印机嘈乱地响着。纷纷沓沓的脚步踩过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