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第4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立刻上去一个高个子红卫兵将那幅画扯了下来。沈昊用十分惊讶又多少有点束手无策的目光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朱立红一指楼梯,说:“上!”红卫兵们就要往楼上冲。
沈丽站在楼梯口挡着,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朱立红看着这个站在高处的高挑而美丽的女性,一时有点找不到思路,她感到了内心的强烈冲突,一下子有了那天抽打米娜时的冲动,她说:“我们是北清中学的红卫兵。”
沈丽眼睛一亮,说:“卢小龙是你们学校的吧?”
朱立红说:“怎么了?”
沈丽面对一群气势汹汹、准备冲锋的红卫兵,脱口说了一句:“我认识他。”
注:
「1」红五类“文化大革命”中指如下五种家庭出身的人: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
「2」破四旧“文化大革命”中“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运动的简称,实施这一运动的生力军是红卫兵。
第二十九章
北清中学的红卫兵将“坚决打倒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大标语贴满了北清大学后,马胜利急急忙忙领着一群北清大学的红卫兵直奔李黛玉的家。北清大学红卫兵是“8。18”毛主席接见了中学红卫兵之后紧急成立的。马胜利不得不佩服武克勤在政治上的敏感。她率先发出成立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号召,并立刻着手组建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也理所当然地成了联络总站的负责人。
武克勤还提出名称的革命化,联络站的负责人不叫总指挥、副总指挥,而是叫总勤务员、副总勤务员。各系相继成立了联络分站,分站的负责人就叫勤务员,副勤务员。武克勤自然成了总勤务员,呼昌盛虽然因反工作组誉满天下,也只能屈居为副总勤务员之一,马胜利也当上副总勤务员。对于自己能够成为与呼昌盛平起平坐的第三号人物,他满意极了。
今天,当武克勤把揪斗李浩然、茹珍的任务交给他时,他先是犹豫了一下,马上就非常坚决地接受了。这个任务由他来执行再好不过。他能感觉到自己沉重的身体踏在水泥路上的力量,大地都在脚下有些颤抖。
到了李黛玉家所在的小院,院门口还有北清中学的两个红卫兵站岗。他立刻布置了几个人把岗哨接替下来,然后,带领一二十人上了二楼,冲进了李黛玉家。李黛玉家早已一片狼藉,所有的箱子、柜子及抽屉都打开着,地上是成堆被践踏的纸张:有从墙上撕上来的世界地图、中国地图,有旧报纸,有稿纸。每间房子中央,特别是书房里堆满了书。一家三口胆战心惊地看着进来的这伙人。
马胜利看了一眼李黛玉,又看了看李黛玉的父母,便侧转过身,翻拣起面前齐胸高的书堆,说道:“李浩然,茹珍,你们两个准备一下。”“准备什么?”茹珍的声音在打抖。“接受红卫兵和广大革命师生的批判。”马胜利回答。茹珍问:“两个人都去?”马胜利依然不看他们,像在审查书堆上的书,说道,“是,快一点,不要拖延时间。”然后,他冲挤了一屋子的男女红卫兵挥手道:“把里里外外再搜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隐藏的反革命罪证?”
红卫兵立刻分到各个房间翻箱倒柜起来。
马胜利打量了一下李浩然和茹珍,两个人正哆哆嗦嗦地系着鞋带,李黛玉蹲下身帮助父亲把鞋带系好。马胜利抡起大手,拍了拍成堆的中外文书籍,说道,“这些早就是没用的垃圾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保留着?”李浩然唯唯诺诺地说道:“是,早就应该烧掉。”
马胜利将空荡荡的书架上残留的几本外文书籍扔到书堆上。茹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那些是字典。”马胜利说:“字典也不用保留了。”茹珍连连点头说:“是,是。”
马胜利又从书堆里拣出一本《新华字典》,很大气地撂到书架上,说道:“这可以保留。”
一瞬间,他注意到蹲在地上的李黛玉仰着脸看了他一眼,她那驯服的、察颜观色的目光让他心里一动。倘若过去,跨入这样的家庭,他会局促不安、自惭形秽,他会觉得自己的黑大粗壮侵犯了不该侵犯的地方;今天踏进来,却是一种当家作主的感觉。李黛玉父母的可悲地位,李黛玉本人的可怜处境,反而让他对李黛玉生出一种更温和的感情。
他背着手站在书堆面前,显得很宽大又很权威地对身后的李浩然、茹珍发着指示:“要低头认罪,接受红卫兵和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态度要老实,要认真交待罪行,不许耍滑抵赖。”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些话后,踹了一脚书堆说道,“这些你们来不及处理,我可以派人来处理。”红卫兵们满面尘土地从各屋归拢过来说:“搜查完了,没发现别的。”他显得极为威严地挥了一下手,说道:“押出去。”红卫兵拥上来,一左一右分别反剪住李浩然和茹珍的双臂。马胜利这一刻觉得自己体格极为威严:大大的脸盘、突起的颧骨及额头都显出钢铁一样的权威。他像首长一样微皱着眉头指挥道:“要文斗,不要武斗,执行《十六条》。
好,走吧。“
红卫兵架着李黛玉的父母踏响着楼梯下楼去了。马胜利背着手瞄了一眼李黛玉,转过目光很有首长气派地问了一句:“你今天还去批判大会现场吗?”李黛玉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她像一片可怜的柳叶一样,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
马胜利背着手在书堆旁来回踱了几步,站住,又瞄了一眼李黛玉,觉得自己像门一样宽阔的身体足可以将李黛玉整个装进来。他真喜欢自己万分强大、对方十分弱小的感觉。
李黛玉领口露出的纤瘦的脖子和凸起的锁骨让他觉得十分动人,那零乱的、遮挡在脸上的头发更惹人怜爱。他说道:“你不必去了,就在家听广播吧。”他指了指窗户,“你家离操场不远,操场又增加了高音喇叭,你在家就可以受到教育。”说着,他从书堆里拣起一本名为《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小薄书来,看了看,很权威地说道,“这本书可以保留,”便撂到书架上,转身背着双手迈着很重的步子快步走了。
李黛玉瘫倒在椅子上。保姆昨天就吓得算了工资,逃离了这个反革命家庭。现在,狼藉不堪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马胜利刚才下楼时把碰锁很重地撞上了。在这个“洞穴”里,她有气无力地喘着,粘热的汗水粘着衣服、裤子。窗外的高音喇叭响起了批判大会的口号声。这些声音像夜晚的探照灯一样强烈,直射进屋里,所有的墙壁似乎都在嗡嗡共鸣这个声音。听得出今天被批判的不止是父母,从点到的名字和呼喊的口号看,似乎有几十个人,都是这两天红卫兵破四旧中新揪出来的。
知道不是专门批判父母两个人,李黛玉心中稍微减轻了一些压力。然而,一下午不停于耳的“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口号声始终在打击着她。傍晚时分,大会结束了,久久不见父母亲回来,李黛玉几乎要崩溃了。
终于,听到一片嘈闹的脚步声,又响起了很重的敲门声。她扶着墙,急忙穿过走廊去开门。一群红卫兵将父母押送了回来。看到父母的样子,李黛玉惊骇得浑身哆嗦。父亲和母亲都被剃成了阴阳头,那一半白光光的头皮、一半花白的头发,像是要判死刑的反革命罪犯一样。
母亲两眼直直地盯着眼前,她那被剃了一多半的白灿灿的头皮十分难看,剩下一小半花白的头发像鬼毛一样披在头上,让你不敢正视。父亲一定是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低着头不敢正视女儿的目光。马胜利没有来,押送父母的是中午来抄家的那群红卫兵。其中有一个瘦瘦的红卫兵长得一副高眉骨、凹眼窝的广东人模样,他说:“这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剃的,我们今天全是文斗。”说罢,一挥手带着人走了。
李黛玉扶着父母在椅子上坐下来。母亲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两眼发呆。
父亲捂着脸仰靠在椅背上。屋里死一样寂静,李黛玉找不到安慰父母的话。
夜晚,李浩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想明白了,他起身到柜子里找出两瓶安眠药。
被蹂躏了一天的茹珍躺在床上已经昏昏睡去,这时突然醒来,在枕头上欠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丈夫,她说:“你手里拿的什么?”李浩然说:“我睡不着,吃两片药。”茹珍一下从床上硬撑着坐起来,蓬松着半边头发有气无力地、又是认真地说道:“你可不能自绝于人民。”
李浩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道:“我知道,畏罪自杀就是自绝于人民。”
茹珍前倾着身子,两眼浑浊地坐着,双手抓住自己的双脚呆呆地停了一会儿,说道:“你为什么拿出两瓶安眠药?”李浩然把安眠药又都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说道:“顺手拿的。”茹珍呆呆地看着自己脚边的床单,似乎在使自己清醒。过了一会儿,她抬眼看着丈夫说道:“你是不是受不了了?”李浩然说:“有一点。明天开始,每个系轮流批斗,确实觉得有点受不了。”茹珍想了想,说道:“受不了也得受,”她双手摸着自己的脚趾走了一会儿神,又躺下了,说:“你可不能做不负责任的事。”李浩然说:“我知道,那样会连累你和孩子。”茹珍看了看丈夫,闭上眼,说道:“你知道就行。”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看到妻子已经睡熟,李浩然又拉开床头柜,轻轻拿出那两瓶安眠药,走到书房,在沙发上坐下。面对眼前小山一样的书堆,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平静。似乎从这一刻起,他已然得到解脱。他拿出一摞稿纸,垫在大腿上写起来。他先写了一份给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认罪书”,交待自己之所以隐藏宋美龄的反革命照片多年,就是为了准备迎接反革命复辟。他特别说明,这是为了到时候向反革命表示忠心的一个凭证。他还说明,此事系他一人所为,与茹珍无关,因为茹珍与他的政治立场一贯不一样。他在最后写到:“我自知罪大恶极,罪恶滔天,罪大不赦,所以畏罪自杀。广大革命群众对我的批斗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执行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策。”
“认罪书”写完了,他又写了一封给妻子茹珍的信:“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我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的婚姻,多少年来,它给我带来了无尽的苦恼。我也知道,这于你也是件不幸的事情。我们两个本该及早分道扬镳,但却一错再错,错到今天。几十年来,你从没有真正理解过我,也不愿意理解我,而我好像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你。我们天生的秉性就合不来。当然,在政治上我们的看法也经常不一样。多少年来,我觉得受到的最大压迫就是家庭的压迫,我常常为此苦恼。
然而,为了黛黛,我迁就了你。当然,你也迁就了我。如果有来世,我想我还愿意遇到你、认识你,但是我们绝不要再做恋人和夫妻。
“这么多年,应该说你没有对不起我,而我却在对不起你。因为我敷衍了你几十年,这无疑是我的极大罪过。今天承认这一点,对我是一种解脱。作为一个男人,我这一生软弱到极点,我从未向你表露过我的真性情。特别是当你婚后将你得意的计谋告诉我之后,我就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