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山水文心-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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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娟娟美境,正为我所喜欢。“一段清愁,百年遗事”皆邈矣,金陵古史上的波澜,不是我想从他的这些词句间看到的。状景如画,是游记的常格。朱先生的叙写,在比拟、移情、衬托、摹绘中缓缓展开,炼字叠词的功夫又颇到家。便是未能来游的人,也仿佛随他翩翩地坐入空敞的舱内,谈天望远,更觉风致的清隽:“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沉浮于这歌声里了。”月辉、灯影、水色、烟霭,因这间歇的歌调而愈显朦胧。红巾翠袖遗在逝风中的腔曲,我未之尝闻,舞衣歌扇,莺鸣燕啭,会是于茗香中带醉而听的广陵清曲、秦淮鼓词或者后庭哀音吗?天上的淡月、河岸的烟树,由他宁静地写来,全都附上了灵性。你看:“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这细密的描写,这清新的叙景,绮丽的文字间充溢着柔美的气调。凝眸如水的物象,朱先生的思绪并非迅若飘风,却似微皱的明漪,徐徐漾开,荡远,秦淮烟月的意象也就如诗了。
旷望天上的凉月和纤柔的云絮,听着歌舫上卖唱的余音,“梅花点额芙蓉髻,妆成照影春波里”,暗碧的水影总也飘闪歌女的凄颜,仿若金陵的衰容,不免令他清逸的心情黯然。“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他谛听这如诉的夜歌,也算领受着秦淮泛月的别一种滋味吧。刚刚被灯影送来的缠绵的梦境,倏忽又在单调的桨声里被歌舟载去。这一刻的清宵,有何萦念呢?“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一段,竟成了怅惋的煞尾!所谓“应有白头词客,旧愁弹上新弦”是也。
朱先生认为,写起抒情的散文,可以自由些。“我自己是没有什么定见的,只当时觉着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这篇写给秦淮河的作品,大致体现了他的创作主张。在特定时空的界域内,他的精神之翼翔入一片非限定的天地,自由挥写着;游踪之链上闪烁的情绪和思想的灵辉,又是“精心结撰,方能有成”的吧。
在郁达夫看,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朱自清了。此篇为桨声灯影所伴的文章,以花设譬,其香清芬、淡远,是由他古典的学养来;其色妍美、鲜丽,折射的是一束诗性的慧光。
朱自清︵1898…1948︶浙江绍兴人著有诗文集︽踪迹︾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论著︽诗言志辨︾等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游山的履迹
——孙福熙的《庐山》
游后最能尽心者,是将见闻和感怀通通记录下来,当作人生的一页资料,而先不必去顾忌作文之法上的种种限囿。当叙则叙,当议则议,杂录也自有杂录的好处,断无须把山水珍赠的原味的思维和体验刻意剪取。若此,对于阅读者,正可览之了然,如同亲身往游了风景一般。这是我从孙福熙的散文《庐山》中看出的一种写法。
游踪在孙先生的这篇文章里,清晰如脉,过眼的景物都附在上面,随来的感悟与思索也有了凭寄的地方。在以叙述为主的笔墨里,较少对山景的静态描写,至多只是略作点染。抒情虽有,常常却是隐约的,他懂得对情绪节制的道理。孙先生基本是拿着一枝清素的笔,来记山行的过程,仿佛对千古的庐山不抱过深的冀望,抒怀寄慨、驱忧遣闷的旧式文人的故习纵不能尽免,落墨终是极简省的。在“庐山高而矗,十八里路都是石级”这话的引领下,我们犹似随他上路了。走走停停,看他指点着途中足可撩惹性情的景物,纵使从未踏过甲天下山的匡庐,也能初获印象竟至恍若亲履了。
孙先生的游山,从视角、方位的移变看,应以一个快字状之,而心情实在又是悠然的。我放意山水,身影时时如电光石火之一闪,活泼的心是久不知倦的,故读起孙先生的这篇文字来,在感觉上殊能合宜。他写去寻王家坡的瀑布,骤闻澎湃的溪水,又见如画的板桥,粼粼溪石给了他缥缈云虹之感,茅篷下殷勤指路的乡女也颇涉遐想;而飞泻于碧潭中的雪瀑,则“有如爱情倾注,永不间断”。这番浸情的记述,叫人读来,能够含咀风景以外的美韵。情语和景语的浑融,是至境,孙先生在述游中从容地摹叙着庐山的面目,墨花常游动于记叙与抒情的边缘地带,经他写到的景物,着笔并不用力,多印着淡淡的情绪之痕。他写锦绣谷:“这山谷是给人舒畅热烈的感情,如真挚的爱情,并不是只使你缠绵是一样的。世有赴汤蹈火奋勇果敢的英雄,可信他感受了如此锦绣山谷的情爱。”文殊台上浮动的灯火在他看,“确能增加美与信仰的意味”;山岭尽头的天池寺后有半月台,在那里延眺长江“在群山烟雾中奔流曲折,人生曲折又得一个比拟”;势峭的舍身崖,引他慨叹:“纵身一跳,确是最大决心,但又何不以更大决心与这无知的顽石抗争呢?”这样想着,敬畏自然的他,便会“挺了腰背骄傲的走了回来。庐山的云雾不能使我迷糊”。游记一体,到了孙先生手里,依循着应有的常规走,而又似无定法。谈景、论理、言情,只求尽了自己的意思便行。这真是闲步中才能产生的文字。
云雾下的庐山景致,难以一眼尽览,读着游山的记历文,就乐意作者对于上下四方的风物细细写来,交代位置来历详明而又绝非直白的导游词。孙先生在文章里是做到了。虽不免记流水之账的嫌忌,却又是值得的。要紧的是看他以怎样的调子写。只说篇中的那次“二三日远道的游行”吧。由牯岭上的云雾间起步,而三叠泉,而海会寺,而五老峰,而白鹿洞,而栖贤寺,而观音桥……都不纠缠于一景一物,略略说过便罢。字句省俭却也尽出于熟思。他侧重写的是游山的过程,且力求从这过程中悟出诗意,在对自然放笔挥写的同时,也隐曲地映示着山水对于灵魂的熔铸的力量。文中关于庐山历史的叙写,思接汉晋唐宋,兼及近代,颇类为庐岳立传,厚重的文化因素的渗入,顿显笔墨的分量。
在特定的风景的框架内,宣泄非内敛的情绪,辐射自由的思缕,是游记的常法。孙福熙的《庐山》,或许散漫了些,却因有一条游踪串联着,仍有它的结构在。
第三部分另眼看山水
——丰子恺的《桂林的山》
丰子恺每朝纸面下笔,常带禅气。画图写文,总有闲散的意态在。我几乎要疑心他能否触着人间的烟火。
我读丰氏的画,先于他的文,并且兴趣好像也在后者上面。钟叔河笺释的周作人儿童杂事诗,即以缘缘堂主的插图为配。一诗一图,双璧并美。诗好,而图亦富古拙气息,似乎偏重绘神摹态,如诗之可吟味。我对于丰氏的印象便是这样得来,同时很佩服在艰疚的世上,竟有以如此超逸的趣味活着的先生。
桂林风物,素来为文人倾心,岂能少了丰氏的游迹?终于给他做出一篇《桂林的山》来,说是他的旅程的画录,大概也是合适的。用他的冷眼打量这片山水,便依自家态度剪取。阳朔山和漓江水,久不分家。自韩愈以碧玉簪、青罗带来比山喻水,千年未易,谁还变得了它?到了丰子恺这里,兴味或许多在山石云岚之际。“古画中的远峰”究竟比平流之水更惹眼。“至于水,漓江的绿波,比西湖的水更绿,果然可爱。”写罢这几句尽可以交代得过去的话,他的笔墨即移向桂林的青山。横看侧望,也只说一番大致的情形。从这山上,引出的却是任率的评点,同前人的专情写山,殊异。且莫惊诧于他用笔的反常,这样一篇文章,也实在能够叫人换一种心情看桂林。
文章贵含真性情,快要成为一句套话,在丰子恺这段文字里,却未落空。象鼻、叠彩诸山,独秀、碧莲众峰,在丰氏看,皆若巨大石笋,真是一个老实的形容!了无韵深味永的美感。他说:“我对于这些大石笋,渐渐地看厌了。庭院中布置石笋,数目不多,可以点缀风景;但我们的‘桂林’这个大庭院,布置的石笋太多,触目皆是,岂不令人生厌。”在我读到的赏景文章里,唱着如许腔调的,鲜矣。不夸赞也罢,丰氏还在怀疑着“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已传为名句的赞誉,认为在“美”与“奇”两字中,以桂林之山的特色,只可占得一个“奇”字,“美”则未必,故无资格在天下山水中称甲。“桂林的山,奇而不美”,这一句仿佛定评的话,也在表明,他是无心令其入画的。对于名山胜水,丰子恺不肯膜拜,只以平常心游而记之。“美其所美,非吾所谓美也。”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人是风景的主人。佛说:“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丰子恺对桂林之山的态度,似由此出。
论及山水对于人的性格的影响,丰子恺说“桂林的奇特的山,给广西人一种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而且短刀直入,率直痛快”;甚或广西“政治办得好”,“产武人,多军人”,也因那些拔地而起的奇山的影响,倒像是隐机锋于家常语中,不落迹象,又很近乎幽默。由此而逐渐明白,丰子恺是在借山水题目写着言外的意思。说桂林的山也给他一种奇特的脾性,方才做出这样一篇亦直亦曲的风景文章,殆庶几近实吧。
丰子恺︵1898…1975︶浙江崇德︵今桐乡︶人著有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子恺小品集︾︽率真集︾译著︽苦闷的象征︾︽源氏物语︾︽猎人笔记︾等
︽桂林的山︾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冷月下的凄梦
——庐隐的《月夜孤舟》
清夜的天气里,无波的水面只晃动些碧月的碎影。一层梦似的迷惘渐在心头浮起来了,又到了久经世尘的天涯倦客遣怀寄意的时候。漾动的月波深处,映出一位旧时代女子的凄容,是庐隐,还有她临水做出的《月夜孤舟》——一段柔婉的风月哀歌。
一只邀聚了五六人同坐的游船,轻吻着舷侧的缓流,“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天上是皎皎的月,云边是闪闪的星。寻春的骄子,漂泊的归客,愁绪、悲怀尽消融在这月影波光里了。五四狂潮方才退落,觉醒的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