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蜘蛛的人 (一份关于文革的个人记忆)作者:杨瑞-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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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简单。
这副〃捂〃装有一次差点儿让我当众晕倒在一所中学的运动场上。这天我对着上千人作形势报告——那年头人人都是演说家,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几个小时,讲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党内党外斗争,征引历史教训,分析国内外形势,讨论政策与战略。把听众鼓动得热血沸腾,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我的长篇大论持续了3个多小时,听众还不断提问题:
〃打人究竟对不对?〃
〃是不是除了毛选外所有的书都是封资修的?要不要全都烧光?〃
〃是不是所有干部都属于走资派?〃
诸如此类。
午后3点,太阳有如一个大火球,简直像民间故事中描述的,太阳有一包又热又长的针,这些针扎在我的头上,突然我耳朵嗡嗡叫,天地变色,呼吸困难。我连忙一屁股倒在地上,算是没当众大出洋相。
晚上,一行人回到住所,睡在同一个教室里。这队人马有男有女,最大的18岁,最小的14岁,男生睡一边,女生睡一边。中间既没有屏风,也不拉帘子,没有这个必要。我们都是和衣而睡,没人动什么歪脑筋,我们根本不曾想到性的问题。
毫无疑义,性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儿。在我看来。性又肮脏,又下流,而且危险之至。在我看过的书和电影里,只有坏人才对性感兴趣,革命者与之秋毫无涉。革命者的爱情是崇高的、浪漫的,只能用心灵去感受,他们连手都不碰一下。
当然那时我从来没想到过,如果我们的革命父母没有性生活,我们这些革命后代又从何而来?事实上当时我这方面知识的匮乏使我根本问不出这样的问题来。学校从不开教这类科目,家中也不谈论这类话题。所以其实我并不真懂性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隐约从二姨的故事里,从书上或者新闻中知道女人会为它自杀,男人会为它判刑,10年、15年、20年的都有。最近更有许多领导干部为它颜面扫地。因此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与之沾边,就像红卫兵不能抽烟喝酒一样道理。
当时我的理想就是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这些闪亮的词儿出自他的名著《为人民服务》,我们早已熟记于心。几年后,我才知道这种对性的态度放在女人身上还有另一个词,即贞洁,那是我亲爱的老二姨的名字。女人要守身如玉,这种观念显然是〃四旧〃,奇怪的是我们这伙女红卫兵不但不想去破除,还竭力维护它,好像它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们到广州后第5个晚上发生的一件事很能说明问题:
那天晚上,两个高三女生到了9点多还没回来,我们正有些着急,突然看到她们押回来一个30来岁、又粗又壮的〃俘虏〃。原来当天下午两位女红卫兵在市里走迷路了,她们向这个男人问路,结果走到了郊区一座废弃的教堂附近。暮色降临,两位女生在废墟边一路琢磨怎么回事,怎么才能回到驻地,周围风摇树影,野草丛生,虫声一片。突然她们听得身后一阵嘈杂,一群当地居民抓住了一个男人。
就是这个人给她们指的路,他居然一路跟了来,而她们还不曾觉察,当地人的革命警惕性却非常之高,他们注意到他一直鬼鬼祟祟跟着两个女红卫兵,联想到这儿曾发生过强奸案,于是采取了行动。
听到这里,我吃惊不小:强奸,在我眼里,这简直比谋杀还坏。我们开始审问这个人,他说的姓名、年龄和职业我已全然没有印象,我们应该还问了他的阶级成分,似乎不属于〃红五类〃(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和革命烈士),不然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我们问他为什么要引我们的两位战友去那么偏僻的地方,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这使我们更相信他对我们的阶级姐妹不怀好意。我们缩小了包围圈,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尖,有些人已经开始解皮带。问题越问越尖锐:
〃这么说你仇恨红卫兵?是不是?你老实交待,不然就砸烂你的狗头!〃
〃是是,我恨。〃
〃那么你也仇恨文化大革命了?你想破坏文化大革命么?〃
〃是是,我仇恨……我想破坏……〃
〃你是不是阶级敌人?〃
〃我是阶级敌人。〃
〃你是不是国民党特务?〃
〃我就是国民党特务,我是台湾派来的。〃
〃你想国民党打回来吗?〃
〃对对,我想……〃
〃你有没有枪?〃
〃哦,有的,有的,我有枪,有手榴弹,我还有机关枪。〃
〃有没有和台湾联系的发报机?〃
〃当然有啦,我有一台发报机。〃
〃你把这些东西都藏在哪儿啦?〃
〃我埋在我家的后院里,你们跟我去,我带你们去看,你们可以把它挖出来。〃
再审下去,这个人问什么招什么。他的口供在我们脑子里全变成了事实,这些〃事实〃令我们对他满腔仇恨,他不再是一名嫌疑犯,他变成了真正的犯罪分子,一个不折不扣的阶级敌人。我们开始动手揍他。
接下来的一幕令我们所有的人瞠目结舌:在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中,他突然站起身来,把白色的短裤往下猛一拉:他竟没穿内裤,露出来的是他的那样东西,他的生殖器,又粗又黑,在一丛黑毛中突将出来。它似乎硬着,立着,在向我们点头。
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它看,完全不知所措。我又羞又恼,手冰冷,脸发烧。几秒钟内谁都没动弹,大家都僵在那里。随即像堤坝决口,洪水外泄,女红卫兵一窝蜂逃出教室,站在走廊里,男红卫兵则拿了竹竿冲上去收拾他。
我们都恨透了这家伙!也不知是女生更恨他还是男生更恨他,女生恨他是因为他侮辱了我们,男生恨他因为他是男性中的败类,他这么一暴露,不啻把所有的男性全都毫无羞耻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前。他们都像是被他扒得一丝不挂,多么令人难堪。这次他们真的发了狠,打打打,往死里打,他罪有应得,这个败类!
又一通答鞭,竹竿如雨点般落下,只一会儿这人就瘫在地上。棍子悬在半空,有人帮他拉上短裤,我们涌回教室张望,这人纹丝不动。他没了气。
这下我们面面相觑,慌了神:人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呢?简直不可思议!我们惹了乱子,闯了大祸。赶快叫公安局来,这家伙不是个阶级敌人么?我们还有他的口供。当然上面没他签字,成点问题,但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不都可以作证么?我们个个都亲耳听见他承认犯下了那些滔天罪行。
于是我们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广州市公安局,告诉他们这儿刚有个人死了,实际上他是被我们打死的。我们请求他们派人来调查这件事。〃越快越好,〃我们说这话时嗓音不禁有些颤抖。
电话那头,警察一定要先弄清我们是何许人,我们说是北京来的红卫兵。听到这句话,他们的声音突然变得热情友好起来。原来他们是造反派,刚造了公安局的反,夺了他们的权。他们说坚决支持从毛主席身边来的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这个案子就这么了结了,不必再费事调查。他们会叫火葬场的人赶快来把尸体运走。
闻此,我们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不费吹灰之力就摆脱了麻烦,叫人实在难以置信。反过头来,我们倒有点不安,再次请求警察能来笔录一下案发经过。〃真的没必要,〃既然他们一锤定音,我们也只好作罢。
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是怕闹鬼,我从小受的唯物主义教育使我相信世上并没有什么鬼神。是我被自己纷乱的思绪扰得夜不成寐。
这人竟死了!他实在太傻了。他要是对我们所问的问题一概否认,不就没事了吗?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一条命搭进去。态度不老实也许会惹恼我们的人,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他得咬咬牙坚持一下。要是他任凭我们拷打不松口,即便别人无动于衷,我想我也会帮他说句话,放他一马。红卫兵都敬佩英雄,我的同志们也决非不可理喻之辈。可这家伙,一副熊样,窝囊废!可惜他太不了解我们红卫兵了。
其实就算他承认了那些问题,只要他后来不那么下流,不脱他的……也不至于当场送命。所以回想起来他说的做的没有一件是对的,他被打死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这么个流氓,恶心透顶!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强奸犯,反革命。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我们晚上打死的这个人,夜里我还得把他在我心里再杀一回,不然我就没法睡觉。当我把他送上良心的法庭判了死刑的时候,我可是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从来就没把他招认的罪行当真。其他人也不信他编的那些鬼话,不然我们会拿了他的地址去查他的后院。公安局的人根本就没向我们要他的地址,他们一准也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
第二天早上,我们搬出了中学住进广东省委所在的大院。这个大院和我从前住过的机关大院大同小异,也有解放军站岗。但哨兵拦住的全是〃国家的主人〃,〃人民的公仆〃则坐在四个轮子上进进出出,接受卫兵的敬礼。我们是从北京来的红卫兵,我们说要驻扎在这里点文化革命之火,谁敢阻拦?不久有关部门就通知卫兵让我们自由出入。
于是我们移师省委,扎营在一处叫冰室的地方,因为这儿可以一天到晚买红豆冰吃。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对大院巡视了一番。这地方挺不错的,一个颇大的湖,湖畔栽满了茉莉花。一眼望去,铺天盖地的小白花蕊,清风送爽,遐迩飘香。外面的世界闷热羹沸,这儿却宁静恰人,好一个世外桃源。这正是我们到此一游的目的,我们就是要搅乱资产阶级的太平,在司令部里掀起红色风暴。
从我们调查得来的结果来看,广东省的气氛很不对劲。所到之处,听不见〃文革〃的呐喊,嗅不着战场的火药味儿。盘旋在街头巷尾的是软绵绵的粤剧清唱和广东音乐,街市熙熙攘攘,吃的,喝的,聊天的,买东西的,什么人都有。不少私营店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资本主义在这儿大行其道。
于是我们起草了一份文件,通令全广州所有的私营商店从即日起停止营业,谁若对我们的命令拒不服从,一切后果由他自己承担。接着,我们把文件拿到一家印刷厂去,厂里的工人全力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头头们也不敢干预。工人们放下手中的活,为我们赶印了一万份这样的传单。
再下来,我们叫大院的交通队给我们派车,一会儿开来了一辆吉普。我们把传单搬上去,在市里转圈,沿途散发。传单像雪片一样飞落,行人争抢,先睹为快,孩子们跟着我们的车跑,一大群孩子,赤着脚,叭哒叭哒,像鼓点砸在街上。他们伸着手拼命叫,〃给张我!给张我!〃喊声热切而整齐,这一消息野火般在全城蔓延开来。在繁忙的街头,十字路口,本地红卫兵手持话筒,站在木箱上用广东方言宣读我们的通告,这都是我们组织起来的。
天擦黑我们才回到驻地,感觉真不错。广东不再是资本主义的温床,社会主义必胜……这边厢我们正在欢呼,那边厢鱼贯进来一帮中年干部,腋下夹着大大的公文包,说他们是广州市委派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