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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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还回去?”小石说。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离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奔着的伟大方向说出来:离婚离成了他会照样寄抚养费给妻子、孩子。他自学了阿尔巴尼亚语;可以到技校教晚间的课;挣些外快。他刚说完就站起来;不容别人反应;已经走到门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说:“离不成婚;我不会见多鹤的。” 小环包了两个馒头;装了一饭盒茄子干烧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小环把饭盒夹在小彭自行车的后座上。
“嫂子刚才不是冲你的;啊?”小环说。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么诈多鹤吗?”她放低声音;“她不让他上手;他就把她当日本间谍举报!”
小彭呆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然后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
“他那人;没正经。”小彭说;“他不会举报。”
“万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会干那种对他自个儿没好处的事。举报了;他连打拱猪的地方都没了;有啥好处啊?”
“我可亲耳听见他诈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车走了。车轮在雪上画着巨大的S;下坡时连车带人一个滚翻;小环叫起来跑着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却又跳上车画着S远去。
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鹤追求到死的样儿;这也是待在一块儿待出来的变数。他绝没有祸心;不过变数自身有没有藏着祸心;小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样;祸心已经露出来;小环今天跟他柔中带刚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祸心杀下去;小环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个谁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鹤、张俭、她和孩子们在那里过他们一无所求的日子。这种大荒地有没有?热闹了半生的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机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马桶漏到你家来。搬运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几个孩子的热闹。他们会没有听过丫头和两个弟弟那夹着日本词的话?孩子们常常是楼上楼下地喊话:“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会不会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颗含’(日语:Sikihan;红豆饭团子)!”马大哈小环想从今往后不做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们的对话。不过会不会已经晚了?一场大雪把小环下得头脑冷飕飕地清醒。
小环回到家;小石喝得横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张俭跟小环对看一眼;她和他刚刚想的是差不多的事。两人都悄悄地动作;因为都拿不准小石是真醉过去了还是装的。
门砰地开了;两个男孩通红着脸跑进来;小环嚷着:脱鞋脱鞋!现在她成了多鹤的规矩的严厉捍卫者。黑狗被小环堵在门外;因为它满身泥水。小环弯腰给大孩拿木拖板;黑狗进来了;头一件事就浑身上下地抖搂;泥珠子全甩到小环身上去了。
小环拽着它;进了厨房;把它搁在洗菜池子里;放开水龙头就冲。小环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维护多鹤创造的整洁空间。狗大池子小;一脚踩出池沿;掉进刚堆砌整齐的煤球里;小环满嘴恶毒讥咒;朝狗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二孩冲进来;要抢夺黑狗;被小环的后背抵在门外。她再次把狗放进水池。狗也来脾气了;冰针一样的水流刺进它的皮毛;它觉得它不应该继续忍受。它疯了似的又踢又甩;带黑色煤屑的水喷泉一样溅到天花板上;溅到小环脸上;也落进大锅里剩余的酸菜粉条上;落在盘子里的干茄子烧肉上。
小环突然满脑子黑暗;她抓起黑狗的两只前爪;飞奔着把它拎过走道;拎进大屋。二孩在她后面大喊:“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小环疯起来谁挡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拦她。她已经踹开门;到了阳台上;把黑狗直接从阳台栏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声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咬。
小环脑子里亮了灯。她同时看清了:这个儿子不是她的。他没有把她当亲妈;也许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本能会告诉孩子;亲妈再错;也不能下嘴去咬。张俭和多鹤都赶来;见小环脸上永久的两团红晕没了;脸蜡黄蜡黄。二孩躺在地上;脸也蜡黄蜡黄。
小环跪下来;轻轻拍着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动;不睁眼;像是昏死过去了。小环手臂上一块紫色淤血;周围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觉得心里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说:“孩子;妈错了;快醒醒!妈还有一条胳膊;那;给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过去了。小环眼泪横一道竖一道地在脸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乱了。那个把狗从四楼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这时大孩说:“黑子!”
人们听见门口传来黑子“哼哼哼”尖声细气的叫唤。就是那种狗受了人委屈;认了命;跟人们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唤。
打开门;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样;从同样的高度摔下去;毫发未损。它不知自己是否还受欢迎;坐在门口仰头打量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二孩脸色还了阳。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转过脸。黑狗反而为二孩的样子担忧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脸上嗅嗅;头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这时人们才发现;黑狗的后腿是蜷起的;走路时;后腿在地面上一点一缩、一点一缩。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点跛状永久地残留下来。二孩从此不跟小环说话。有非说不可的话;他会通过丫头说:“姐;你跟我妈说;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飞似的。”或者:“姐;你让我妈帮我遛遛黑子;今天学校参观;我们得天黑才回来。”
小环想二孩气性够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爷或是他的祖姥爷通过多鹤;把这气性传到他血脉里。
等小彭来了就好了;张俭悄悄宽小环的心:小彭的话二孩肯听;因为黑狗是小彭给他的礼物。
小彭还没来;小环对于变数的焦虑却应验了。张俭出了大事。他开着吊车吊了一块钢材;操控得好好的;钢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车吊的东西偶尔会脱钩落下去;但那是极其偶然的。张俭这样熟练的吊车手却也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故:钢材坠落;砸死了一个人。一个拖着氧气瓶;准备气割某块钢材的四级焊工石惠财。
小彭一回到厂里;听说小石被张俭吊的钢材砸死;就瘫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发生;张俭的解释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从一堆被退货的钢锭后面拐出来的;谁能躲得开?张俭被停了工;回家等待处分。
小彭感觉到整个事端成了一摊烂泥浑汤;再也没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亲几个大耳刮子;把离婚的状子交上了区法院。媳妇的银盘大脸成了个柴火棍瘦长脸;一听说小彭一分钱不少地照样寄抚养费;哭了一场还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费他吃了大耳刮子才获得的自由。他突然洁身自好起来;什么多鹤、小石、张俭;烂泥浑汤他可不想去趟。
等张俭降了两级;作为平头工人再来厂里上班时;他见了他远远就绕道走开。
有一天他从澡堂出来;看见一群女工中有个背影是多鹤。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厂外临时搭建的席棚里刻阿拉伯数字和“中国制造”之类的汉字;把它们打在钢锭上;运到越南、阿尔巴尼亚或者非洲。
他向她走了几步;还是停住了。烂泥汤实在太浑;他一脚踏进去;是不是还抽得回来?他转身向单身宿舍楼走去;还是等泥沙沉淀一下。
就在这时;多鹤感到身后一热;又出钢了!傍晚出钢是多鹤看不厌的景观。她站下来;微仰着身;天成了金红色;她感觉环抱着她身体的空气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种巨大而无形的搏动。渐渐地;她放下举累了的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在她醉心观望出钢的景象时;她忽略了那个渐渐走远的小彭。
张俭被处分之后;工资减了三成;只能由多鹤做临时工凑上去。刻字是门技术活;闹喳喳的家属们做不了;多鹤的工友多是些年轻女单身;大多数都上过中学;不像那些家属;不屈不挠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鹤对能够获得的宁静时间很感到幸运。俯身刻出一个字;仰起身来;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多鹤的白昼就是七八个不同的字码。临时工是一星期发一次工钱。多鹤第三个星期就比第一个星期多挣了一半工钱;因为她的日产量已经上升为十来个字。她仍像打矿石时期那样;回到家便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钞票;交到张俭手里。
张俭出事故那天;多鹤和小环正在生炉子。小环侍弄炉子神得很;一个冬天都不会熄。这天早上起来;封得好好的炉子却熄了。两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废报纸;见张俭回来了;后面跟着的人小环觉得眼熟;再看看;是保卫科那个干事。干事简短地说砸着了人。砸伤了?砸得够呛?死了……
小石当场就死了。张俭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着小石的血迹。他显然抱起他、唤过他。
多鹤和小环看着保卫干事把张俭押进大屋。邻居们胳膊肘你捣我我捣你;在张家门外围成个半圆。保卫干事告诉张家两个女人;厂里正在跟兄弟厂竞赛;张俭的事故使他的厂丢了太多分数;输定了。
“当场有人看见那玩艺咋掉下来的吗?”小环问。
“只有小石和张师傅看见。大夜班人本来就不多。”保卫干事说。
张俭坐在床沿上;两只踩着机油血污的翻毛皮鞋一只压着一只。多鹤记得她为他脱鞋时;他浑身一纵;好像突然发现有人偷袭他的一双脚似的。多鹤跪在地上;仔细地解着被血弄成了死结的鞋带子。
保卫干事走前对小环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来小环把这几句话转告了多鹤:注意张俭的情绪;尽量不要让他单独外出。
中午饭张俭睡过去了。晚饭他又睡过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环把一张葱花烙饼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还是昏睡不醒。孩子们耷拉着脑袋进屋出屋;黑狗夹起尾巴拖着舌头;跟着这一家人过着守丧般的日子。孩子们是在学校里听同学们说自己父亲如何砸死了人;邻居的孩子们又很快补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来的小石叔。大孩不愿去上学;因为班里的同学都避开他;曾经班里有个孩子的父亲当了强奸犯;班上同学也这么避开他。
第二天晚上;张俭起床了;把小环和多鹤叫到一块儿说:“别怕;孩子们大了。”
多鹤见小环眼睛一红;鼻头跟着红起来。她还没悟透张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催出小环的泪。张俭佝下腰;手在床下一双双鞋上抚过;最后从一双布鞋里掏出个老旧的绸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锁、一沓钱。
“这是咱爸咱妈给孩子们的。”张俭说。
老两口在大儿媳家不知怎样克扣出两百多块钱;留给三个孩子。
“厂里建厂到现在;这样严重的事故没出过几起。你们都得有个准备。”
两个女人看着她们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环;拿这点钱开个缝纫小铺;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尽量平静如常地半闭着眼;字句在他焦干的嘴唇上懒懒地成型。
“把这点首饰当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给两个女人当最后一次家;“找个国营的当铺。这是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