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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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了出去。
他身形是那么轻灵而曼妙,像道轻烟似的,倒躺在床后阴暗角落后的裴珏,心里觉得说
不出来的委屈,对于这一切,他都觉得有些茫然。
方才羡慕地看着艾青掠出房去,他又累、又饿,低头看到自己身上仍穿着那件大红女
衫,觉得又羞、又愧,站起来,方想脱掉,他出来才一日,但这一天中他经历的事却比他一
生中其他日子的总和仿佛还多些,他有些难受,却又很兴奋。
突地,他觉得像是有些声音,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瘦长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身
前,他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穿着灰色的文士长衫,裴珏看不清他的面貌,壮青胆子问道:“你是谁?”那人冷
冷一笑,问道:“你是谁?”
裴珏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寒意,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那人冷冷一笑,身躯稍微移动了
一下,问道:“艾青呢?”
有光从窗外射进来,那人一侧脸,裴珏看到那人的侧影,宽额鹰鼻,线条极其突出,那
人走上一步,紧紧追问道:“艾青呢?”
裴珏下意识地一指窗口,道:“她出去了。”那人眼珠一转,裴珏只觉得身形像风一样
卷了过来,自己腰上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
那人一手提起了他,口中喃喃低语着道:“怪不得我找不着她,原来她找着了汉子。”
低头又看了裴珏一眼,呸了一口,骂道:“想不到她竟看上了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兔
崽子。”
裴珏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谁,对他后面的那句话,他倒有些会意,觉得
一肚子的冤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砰地将裴珏抛在床后,裴珏只觉得四腰发软,软中又带着麻痹,一动也不能动地躺
在地上。此刻那人抓着他,临走的时候,还在他前胸、颚下疾地点了一下。他也会些武功,
对穴道却是一点也不懂,不知道人家究竟点在自己哪一个穴道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然而他却觉得像一年般那么长,他耳朵本是贴在地
上,此刻听到房中有些声音,他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喉中不禁低低发出呻吟的声音。
接着,他觉得眼前又是一花,一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赫然来到他眼前,他身子不能动,
也无法看到那人的上身。
接着,那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一动,朝他腰眼踢了两脚,他觉得周身大痛,却仍然不能
动,那人似乎极为惊异地“咦”了一声,低语道:“原来是他的独门点穴。”搬起裴珏的身
子,在裴珏后心极快地拍了十几掌。
裴珏觉得周身的骨节像是散了一样,猛地吐出一口浓痰,身子虽然有病,但却可以动弹
了,慢慢挣扎着爬起来,看到一个穿着银色长衫的人,带着一脸轻蔑之色,站在他面前,颔
下微微蓄着些短髭,神情既清俊,又高傲,裴珏看起来,竟像天神似的,想到自己,自卑之
感,又不觉而生。
此刻已经有些曙色了,是以裴珏能够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他也能看得出裴珏的脸,眉头
一皱,似是非常不屑。
裴珏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低下头去,他觉得此刻像是特别安静,耳畔竟什么声音也听
不到,像是大地都睡熟了似的。
突地,他觉得那人又踢了他一脚,抬起头来,看到那人的嘴朝他动了几下,他却一点声
音也听不见,心里不禁升起了极大的恐惧,张口想呐喊,哪知却只能发出极低微的“呀、
呀”之声,他着急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像是突然堵塞住了几十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
来。
那人垂着头望着他,目光中竟没有一丝怜悯,对于世上一切值得怜悯的事,他却施之以
轻蔑,一手抓起了裴珏的头发,端详了几眼,倏然松手,低语道:“这厮的手段,果然狠毒
已到极处。”望了裴珏一眼,又道:“只能怪你没出息。”脚步一错,悄然溜开了数尺,衣
衫一飘,银波磷磷,裴珏眼光随着他的背影,他的身形竟像是比人家的眼光还快,霎眼之
间,他已失去了踪迹。
裴珏眼中汩汩流下泪来,他知道自己不但聋,而且也哑了,那银衫的中年人嘴里讲的话
他虽然听不到,可是脸上那种轻蔑的神色,裴珏却可以看得出来,他心高气做,却处处受着
压制,处处被人欺负,遇到冷月仙子,刚刚有了一些学成武功的希望,哪知又出了这种事,
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自己也变成一个既聋且哑的残废,他紧紧扼着自己的喉咙,恨不得立
时死去。
这世界,这生命,对他说来,是未免太残酷了些,这年轻人本该像朝日一样的多彩而绚
丽,然而,苍天却让他比雨夜还要灰暗。
晓色方开,旭日东升,有光从窗口射人,将这问斗室照得光亮已极。
光线照过的地方,将室中的尘埃,照成一条灰柱,裴珏呆呆的望着,问着自己:“为什
么在有光的地方才有灰尘呢?”
但他瞬即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是光线将灰尘照出来,没有光的地方也有灰尘,只
是我们看不到罢了。”他垂下头,心情更为萧素,他想:“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光线为什么
不把所有的灰尘都照出来呢?为什么让那些灰尘躲在黑暗里呢?”
蓦地,门外有店伙的叫声:“客官,天亮了,要赶路的该起来了。”
声音虽然宏亮,但裴珏却一丝也听不到,窗外阳光更盛,他的心情,却和窗外的天气相
反:“无亮了,我该走了,但是我走到哪里去呢?”虽然强忍着,眼泪仍然沾湿了他的眼
帘。
“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流血,也不能流泪的。”他咬着牙,环顾这斗室一次,蓦地看到
冷月仙子有个小包袱仍然放在桌子上,他考虑着,该不该去拿走:“别人的东西,我能拿
吗?”他脑海中不停地转动着,蓦地想起:“但是我住了店,该付店钱的。”于是他走过
去,将那包袱解开,里面果然有一整锭元宝和一些散碎银子,他连忙拿了一些,将那包袱又
扎好,整了整身上的短衫裤,走出房去。
昨夜的剧斗,使得店伙对裴珏不禁另眼相看,所以他虽然在奇怪昨夜进来了两人,今天
却只出来一个,而且昨夜是女的,今晨却变了男的,但是他却自己警告自己:“少多事,说
不定这也是江洋大盗,你要多事,人家也许就会给你一刀。”
于是他一声不响地跑过去,裴珏给了他一些银子,一挥手,表示说:“多的你拿去
吧!”店伙一看,非但不多,还少了一点,但是也不敢多说,将艾青的马牵了出来,陪着笑
道:“客官多光顾。”心里却在咒着裴珏的祖宗:“住店不给钱,还要铁青着脸充大爷,看
你这样子,八成是个兔二爷。”
但裴珏连他口中讲的话都听不到,当然更不会知道他心里想的了,接着马缰,心里有些
高兴:“有了马,我就可以到处跑了。”当然,他这一丝高兴比起他的忧郁来,还差得太
远。
牵着马走了两步,这失去视听之觉的孤苦的年轻人,在思忖着自己的去路,突地,两个
披着长衫手里拿着铁球的汉子朝他笔直地走了过来,一个微拱着背,太阳穴上贴着块膏药的
汉子,一伸手,推了他一把,道:“你这匹马是哪里偷来的?”
裴珏一怔,全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汉子一扬铁尺,厉声道:“快跟太爷到衙门里
去!”路人听了忖道:“原来是公差抓贼。”却不知这两个是在衙门里吃闲饭的角色,昨夜
赌了通宵牌九,将一个月弄来的银子都输光了,一早跑出来,到处想触人家的霉头,裴珏这
一不说话,他越发得意,喝道:“这人一定是贼,你看他穿得这个样子,手里却牵着这么一
匹好马。”
他伸手就去夺马缰,裴珏吃惊地抓着,心里想说话,口中却说不出来,那公差“吧”
地,打了他一耳光,骂道:“妈拉个巴子,你这个小贼还耍赖。”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裴珏又气又怒,跳上去劈面一拳打去,那公差现在精神全来了,口中喝道:“小贼还敢
还手!”左手一领裴珏的眼神,右腿起处,将裴珏踹在地上,赶过去又是两脚。裴珏跟着
“龙形八掌”学了那么久的武功,此刻竟被这公门里最起码的把式打得在地上翻滚,连还手
的力量都没有。
“打小贼”原是这些人的拿手好戏,那人一面踢,一面喝骂着。另一个眯着眼,颈子缩
在衣服里,鼻涕都快流出来了的瘦子打着哈欠道:“老张,算了,把脏物带回去就算了,这
小贼怪可怜的,就马马虎虎放了他吧!”
贴着太阳膏的“公差”眼珠一转,瞟了那匹马一眼,那足足抵回他们昨夜输的钱还有
多,气不禁消了一大半,朝地上的裴珏啐了一口,牵着马刚想走,那瘦子却又道:“这小贼
身上的那个包袱,说不定还有什么脏物,你拿来看看。”
于是裴珏死命抓着的包袱又被他抢去,那“公差”眉开眼笑地将银子拿了去,却将那包
袱扔到地上,竟扬长去了。
裴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疼痛,并没有放在这倔强的少年心上,但是他的心却
因受了这种委屈和侮辱,几乎要爆炸了。
他无言地望着苍天:“为什么这些人要欺负我,难道我生成就是该受人家的欺凌与侮辱
的吗?”他愤恨那两个强抢去了那本属于他的东西,他恨满街的路人眼看着这不平的事,非
但没有一个人管,而且都还用轻蔑的眼光望着他。
但愤恨永远是于事无补的,他踉跄地捡起了那“包袱”,希望在里面还能找到一分碎银
来买些烧饼充饥,但是他失望了,那个包袱里面,此刻所剩的,只有两本薄薄的书。书是用
黑桑皮纸做的封面,上面没有写字,而他现在也没有看书的心情,走了一段路,肚子饿得越
发难受,他天生傲骨,乞求的事,他永远也不会做,也不愿做。
他在路上踯躅着,一个卖烧饼的胖子看着他,觉得有些可怜,拿了两块饼给他,脸上还
带着笑容,裴珏感激得喉头都便塞住,接着那他有生以来所接受到的最珍贵的赠与,将那胖
子的面容,即时记在心里:“你有三颗金牙,耳朵上有一粒痣。”他暗忖:“我不会忘记
你,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那胖子在做着别的生意,拿着破旧的纸包烧饼给人,裴珏嘴里嚼着烧饼,心里却一动,
将包袱里的那两本薄书拿出来,交给那胖子,意思是说:“我吃了你的烧饼,现在还你两本
书,让你包烧饼。”他竟不愿意白得别人一丝好处。
那胖子将那两本书翻了翻,又回给裴珏,摇了摇手,意思是说:“我不要看。”却又拿
了个烧饼给裴珏。
裴珏拿了那两本书,转头就跑,他知道那胖子一定以为还要吃烧饼,他感觉到被屈辱了
的悲哀,跑着跑着,眼睛又潮湿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比一个天生做骨的人,却偏偏在受到别人委屈的时候,既无法反
抗,也无法辨明再值得悲哀的了。裴珏像一颗未经琢磨,也未曾发出光彩的钻石,混在路旁
的碎石里被人们践踏着,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的价值,这颗钻石的命运是永远被人践踏,还有
能发出光彩的一天吗?
这天晚上,客栈门口多了个洗马的小厮,他洗的马比任何人都干净,但拿的钱却比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