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死囚写遗书-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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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钱,我赔你。”
售书小姐也弯下腰,一边拾碎片一边安慰他:“没事没事。”
售书小姐的话使木中狂跳的心稍稍镇静了一点。他一边拾碎片一边瞟着那位便衣警察的脚。那双脚先在他侧边站了一下,旋即走向书架。镇静下来后,木中终于明白了警察是抓“现行”的,需要人赃俱获。他现在身上无“药”,也无“现行”的上、下家交易行为,即便对方认出了他曾经是眼手,也是不敢无凭无据地抓他的。想到这里,木中胸中早先那颗还怦怦狂跳的心子,此刻不仅完全镇静下来,而且生出一个大胆的疯狂想法:好啊,察儿哥,过去你假冒下家差一点吓掉我的魂,那么,我今天丢一点“想法”给你——使对方想抓又不敢抓。须知,对执法者来说,无凭无据地抓人是要承担执法犯法的责任的。
木中知道对方选书是假,暗中观察他是真。
揣着一份老鼠戏猫的想法,木中故作悠闲地点燃一支烟,踱到书架前,与对方并排着站到一起。
对方做出一副专心选书的样子,仿佛没看到他。
木中一只眼斜斜地瞟着对方。对方取下后没有选中的书,刚放回书架上,他立刻取下来,草草地翻一下,转身对售书小姐响亮地喊道:“小姐……”
无须更多的语言,木中的举动已经表明了一切。
售书小姐立刻将书接过去,整整齐齐地码到桌上。不一会儿,桌上已经码了十多本书了。
后来,那位便衣警察的手指在一本书脊上轻轻地弹着,欲取不取的样子,一只眼角瞟着旁边这位曾经从他手里逃掉的眼手。事实上,自从他们打过一次短暂的照面后,便衣警察就再也没看到过木中了。今上午确实是非常偶然地发现了他。他不知道木中附近有无同伙。对木中此时此刻这一套老鼠戏猫的把戏充满了困惑。须知,这是违犯常规的。
木中将香烟叼到嘴角,双手抱到胸前。他干脆连装模作样选书的伪装都扔掉了,两帘眼皮半挂在眼球上,等待着便衣警察的手离开那本书。
对方也在犹豫着什么。过了好几分钟,对方终于离开,木中慢悠悠地抽出那本书,扔给售书小姐。
就在这时,他听到对方在书架的另一面故作惊喜地说道:“这里有一本好书。”
“我买了。”木中条件反射般地顺口说道,急忙转到书架的另一面,却看到便衣警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手里同样夹着一支烟,没有任何一本书的目标。
木中知道他上当了。
还没等木中从上当的感觉中回过神,那位便衣警察又跨前一步,一只手将那支香烟在手指间跳来跳去,另一只手伸到木中面前,同样似笑非笑地说:“借个火。”
躲来“藏”去(6)
木中将打火机扔给对方的同时,心里却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对方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一会儿,对方在还打火机给他时,顺手一把握住木中的手,用一种彼此都心领神会的口吻说:“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你?你这只手我前不久差点握到过。”他故意做出思考的样子,皱起眉头,“让我想一下,仔细想一下。”
木中心头突突地跳起来。毕竟是做贼心虚。他用力抽回手,急急忙忙地说:“没见过,没见过,我们没见过面。我在哪里见过你?”一边说一边转身离开,此刻,他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那位便衣警察却不依不饶地紧“贴”到木中的身后,上身前倾,差一点扑到木中的肩膀上,一边“贴”一边用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语气说道:“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面的。你再仔细想想,我们肯定在哪里见过面的。”
木中只感到后背一阵一阵地发麻,全身的肌肉似乎从心子里开始一阵一阵地收缩和痉挛。售书小姐看着面前这两位男人的一举一动,觉得有些发笑。她指着木中,自作聪明地说:“人家是公司老板。”顿了顿,“老板当然认不得你喽。”
在售书小姐天真的想象里,老板如同大人物,只有众多的凡人认识大人物,有几位大人物是能够记住凡人的呢?常言说贵人多忘事就是这个道理。
“你是公司老板呀?”便衣警察这次是开心地笑起来,“你开的什么公司?是不是医药公司?”
便衣警察话中的医药公司只有木中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歪打正着:木中前不久顺口给售书小姐撒谎说出的“一家小小的医药公司”恰好印证了贵人多忘事。她好心地提醒木中:“老板,他可能是你过去的……雇……顾……”她原本想说雇工或顾客,略一犹豫,舌尖一转,改口说道:“朋友?”
便衣警察知道蒙在鼓里的售书小姐是一个尚未“醒事”的黄花少女,他依旧盯着木中,戏谑地问道:“老板,你的医药公司经销的是中药(鸦片果)呢还是西药(海洛因)?哈哈哈……”
在便衣警察的开怀笑声里,木中全身的汗毛似乎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他开始明白一个最浅显不过的道理:自己从事的是见不得阳光的生意,自己的笑容和得意只能在夜幕下去狰狞;同时,他也开始明白:这个游戏玩过了头。在猫与鼠之间,他这只鼠永远都是输家。
木中急急忙忙地对售书小姐说:“把书包好,我先走了。”
逃出书店,一直到中午十二点以前,木中都是在重庆市内各条公共汽车路线上提心吊胆地换来换去。他老是觉得不安全,老是觉得暗中有无数的便衣警察在监视着他。他妈的,木中在心里骂着自己,都是自己早先讨来的祸事,惹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是,对木中本人来讲,这场猫、鼠游戏却是因祸得福,他终于记起“笛福理论”里在关于书店术中再三强调的核心:不断地变换书店,不断地变换新书。因此,在这天中午,在潮水般的乘客不断地拥上挤下的公共汽车上,木中微闭着双眼,对自己的贩毒通道进行了调整。
5 死囚遗问:书香为何躲“藏”在书页里
1996年7月上旬的某天,木中因“吃药”被警方抓获。因为没有其他证据表明木中是以贩养吸者,警方只能将他作为一名普通的“吃药人”关押在重庆某看守所,强制戒毒。
与其他强制戒毒者完全不同的是,木中抱起铺盖,几乎是一路哼着歌儿“欢快”地小跑进看守所监舍的,那情形不像是去坐牢倒像是去领奖。他兴奋的举动让看守所所有的人都感到不解:如果说劳模是人人都争取当的话,监牢的大门却是谁都不愿去的。这家伙高兴什么呢?
当然,高兴的答案只有木中本人才最清楚:经他设计的贩毒通道卖出的“药”,足够判他十次死刑。问题是,警方至今没有一丁点察觉。你想,一个可以枪毙十次以上的罪犯,最后的结果只是作为普通的“吃药人”强制戒毒几个月,他能不兴奋么?因此,当他被关押进监舍后,环视了一遍其他垂头丧气的戒毒者,居然异常大方地说:“今天的肉钵(肉食),本人满请(每人免费一份)。”
躲来“藏”去(7)
其中一名戒毒者问道:“木老兄,人都关进来了,自由也没有了,你高兴什么哟。”
木中兴奋地答道:“老子想高兴。”他拍了拍胸口,“我高兴的秘密为什么要告诉你?”
但是,真的是应验了那句作恶多端天报应的古训,木中设计的贩毒通道虽然躲过了警方的侦察,却被他自己的兴高采烈送进了地狱。
原来,靠着肉钵满请的方式,木中在牢中混成了老大:牢头。
天底下的监狱都有老犯欺负新犯的事情发生,何况木中这样一位处于高度兴奋中的、浑身积蓄着某种焦灼力量的牢头呢?
1996年7月9日下午,木中所在的监舍关进一名人犯(注:未经法院定罪前,称人犯;定罪后,称犯人)张某。张某不懂监牢里的规矩,进大门时没有喊“报告”。
木中立刻瞪大了双眼,以他牢头的身份开始发威了:“他妈的,你龟儿子敢目中无人。”
于是,雨点般的拳头落到了张某的身上。最后,经法医鉴定:张某全身广泛性软组织损伤致急性失血休克死亡。
1996年12月10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626号刑事判决,认定木中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死刑;
1997年8月19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了川法刑一终字(1997)第634号刑事裁定书,决定对木中执行死刑。
1997年8月下旬的某天夜里,我见到了木中。
请原谅我省略了我与木中是如何找到交流切入口的过程。在后来的谈话中,我提到了我爱好写作。
死囚木中的两眼立刻闪闪发亮,“写作?是不是写书来卖钱?”
我略略犹豫了一下,最后点点头。
木中满脸兴奋起来,问道:“你既然爱好写作,那你知不知道英国有一个人叫笛福?”
我答复他:我不仅知道笛福是英国人,我还知道他在《鲁滨逊漂流记》里写了一个虽然不是主人公、但是形象非常鲜活的人物,叫作星期五。
“我不是问你这个。”木中摇摇头,“我问你:笛福到底是做什么的?他的功劳在哪里?”
我惊讶地望着他:笛福不是作家吗?《鲁滨逊漂流记》为英国文学增光添彩,这就是他大大的功劳啊!
望着我一脸“无知”的样子,死囚木中得意洋洋地告诉我:“笛福是间谍。”他竖起一根大拇指,“一个大大的谍报大王。”
我无法想象我当时的震惊程度。震惊中,我脱口说道:“你胡说八道。”
“我骗你是龟儿子。”木中立刻认真起来,脸上严肃的表情使你无法不相信他说的话。过了一会儿,见我依旧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他才下了最后的决心,说道:“既然你是写书卖钱的,我呢,明天就要上路了,为了报答你给我高档香烟吃,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我的秘密全部告诉你,等你将来写书去卖钱。本来,我是打算将这个秘密带到地狱去的。”
于是,我无比震惊地听到了死囚木中的秘密:他设计的贩毒通道。
最后,木中非常遗憾地说:“可惜我打倒(被捕)了,又因伤害他人洗白(完)了。不然的话,我会将这个通道设计得更加隐秘。唉……”
“你……”
我想了想——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接上话头。他讲的故事除了使我感到震惊,还隐隐地感到不安。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搞懂。”木中忽然问我,“什么叫作缕缕书香?书香为什么要藏到书里?我鼻子在书本里闻来闻去,没闻到什么书香啊!”
我给他解释道:古时候有一种芸草,它的香味对防虫、防腐有特效。读书人将芸草夹到书页里,一方面保护书本不被虫蛀,另一方面芸香又是一种很好的提神醒脑的清新剂,书香缕缕就是从芸草之香演变来的。
“哦……”
木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陷入一种迷茫的沉思中。
次日上午,死囚木中被执行了枪决。
涉世眼手:如“烟”似雾(1)
我一直不忍心写作这个故事。有好几次,我拿起故事的原始材料,在阅读过程中,我的眼前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位若隐若现的人物,宛如猎头公司的探子在茫茫人海里物色他所需要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