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作者:吴强-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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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困难?在这里生活过得来?”杨军轻声问道。
“有吃、有穿、有活做。过得来,没困难。”她说得很爽快。间隔了一下,她揩去眼泪,接着说:
“不要担心我!好呆多呆几天,不好呆少呆几天。你走,我也走!”
“走?到哪里去?”杨军惊异地问道。
“回天目山去!”
“反动派不害你?”
“我不怕!我当游击队去!”
“游击队?我们的游击队?”
“说得活灵活现,一共八十三条好汉,里面有两个女的,双胞胎两姐妹,十八岁;都能双手开枪。”
“真的假的?”
“听说打过反动派的汽车,缴了一门小钢炮,捉了九个俘虏。”
“真想回去?”杨军沉思了一阵,问道。
阿菊点点头,微笑着说:
“真的!好不好?”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不管!”
“那我明天就走!”
“怎么走法?”
“我能来,就能去!冻不坏,饿不死!”
阿菊说的玩话,但却象是真的一样。象是撒娇,又象是逞性子,她在用心眼儿试探着杨军,是不是舍得让她走。杨军仿佛没有识破她的心眼儿,呆呆地看着她。在他的感觉里,她比过去坚强得多,她的身上增长了女丈夫的气概。“布给你,鞋子你自己做吧!”她把鞋布掷到他的面前,冷着脸说。
杨军把鞋布又掷还给她。
她又把鞋布掷到杨军手里。
在杨军又拿起鞋布掷给她的时候,她抓住了鞋布。于是他抓着鞋布这一头,她抓着鞋布那一头,两个人互相拉扯推攘起来。
年轻的夫妻仿佛回到了初恋的时候,在山下竹林旁边打闹逗乐的生活情趣里。
“要走,我们一道走!”杨军板着脸说。
阿菊突然一惊,水湿的眼睛直望着杨军。
“你!你也回江南去?”她惊惧地问道。
“唔!”
“真的?”
“唔!”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阿菊颤抖着身子,脸色皙白,哭泣般地说。
杨军却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见到阿菊神态不安的样子,起先惊异了一下,后又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要走,我不走,怎么办?”杨军又沉下脸来说。
阿菊感到了温暖,定下心来,微笑着。
杨军告诉她,他在昨天晚上,把她要求参军的事跟留守处主任谈过,留守处主任已经批准她正式参军,她将和他一样,成为解放军的一个战士。
“是吗?”阿菊站起身来,兴奋地问道。
“是的!主任要当面跟你谈谈。”
阿菊用力地把杨军拉站起来,问道:
“也发军衣给我?也有这个?”她指着杨军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问道。
“都要发的!”
阿菊乐得几乎跳了起来,身子挺得很直,骄傲地笑着,和杨军并立在一起。
时近中午,炊烟在山谷里向山顶攀缘而上,和乳白色的云渐渐地联结起来。
在温暖的阳光下面,他们走回村子。在路上,杨军说:“隔两年,部队打到江南,我们两个不就一道回去了吗?”
阿菊端着一盆洗好了的衣裳,腋下挟着鞋布,脚步轻快地走着,默默地笑着。
“四双鞋子,包管在你动身以前做好!要多做,你去买料子来!”在村子口头,正要分手各回自己住处的时候,阿菊大声地对杨军这样说。四○
“俞同志!把我的纪念品还我吧!”
当俞茜走到面前的时候,坐在床上的杨军突然地说。他伸过一条臂膀,拦住手里捧着药盘子的护士俞茜的去路。
“纪念品?”俞茜有点茫然,沉下脸来问道。
“是啊!你说替我保存的!”
俞茜昂起头来,锁着两叶浓黑的眉毛,竭力地回想着,药盘里的药瓶、玻璃杯,发着微微震响的“当当”声,仿佛在替她焦急似的。
“你忘了,我没有忘!在你那里休养四个多月了!”
“等我把药送给他们吃了再说吧!”
俞茜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喃喃着:“纪念品?”
俞茜送过了药,端着一盘空瓶、空杯子径直地走了出去。
好象欠了账害怕讨还似的,她没有从杨军面前经过。
杨军的眼睛在病房里巡视了两三遍,没有看到俞茜的影子。于是,一面收拾东西,打着背包,一面自言自语道:
“弄丢了可不行!”
不知是谁在墙角上送过一句话来:
“不能比阿菊更宝贵吧?”
杨军低着头没有答理。
“你出来当兵,怎么也把她丢了的呢?”有意挑衅的声音又从墙角上跳跃过来。
对待这些同志的戏谑讪笑,杨军已经有了经验。他的办法是“由你说去!”他知道:还一口,他们就不是一发一发地放步枪,而是要连发连放地打起机关枪来的。
他们都很喜爱杨军,也很喜爱阿菊,并不象对待别人那样放肆,说一些粗野难听的话。大概是因为杨军要走,再不逗弄几句,便没有机会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
“阿菊怎么丢得掉?人家不是怀抱琵琶寻得来了吗?”从另一个墙角上蹦出尖锐的声音说。
“我要讨个老婆象阿菊这样漂亮、贤慧、能干……”
他还没有说完,便有人接上去替他说:
“就不当兵了!”
他不同意这样的接替,他说:
“我在世上,只活上三天就够了!”
“那你幸亏讨的是个瓜子脸、蒜瓣脚、坐下就扫地的大姑娘!”①
①瓜子脸、蒜瓣脚、坐着用尾巴扫地,是狗的形象。
大家都明白,这是句骂人的趣话,跟着这句话,屋子里腾起了一阵长长短短的夹?的笑声。
杨军也笑了,他比谁都笑得厉害。他觉得这些话好笑,他们为了这样的话而大笑大咳,更是好笑。
一个胖胖的断了一只脚的伤员,精神振奋地坐了起来。他叫梅福如,因为他会唱会说,人家给他送个艺名叫“腊梅花”。他是一个六○炮炮手,因为六○炮打炸了,他的一只左脚受了重伤,给锯掉了,现在,伤口已经医好。他经常地唱唱说说,使人发笑,叫人喜欢,杨军跟他的感情很好。他的肚子里货色真多,读过很多武侠小说,为人又很是豪爽义气。在大家的喜笑声里,他先咳嗽两声,亮亮嗓子,仿佛要登台表演似的。许多人预感到一番妙言妙语要从他的肚子里翻倒出来,都在出神地等候着,你一句他一句地吵嚷着:
“唱一段西皮还是二黄?”
“来一段武松打虎倒也不错!”
“还是'莱芜大捷军威壮'吧!”
“一个钱不花,还点戏唱?”
“别打岔!准是一段精彩的快板!”
“腊梅花”开放了,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全屋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有着浓郁的兴味。
他侃侃地似说似唱地开言道:
“话说江南天目山,西连黄山,北接莫干山,南傍富春江,东临杭州湾、玉盘洋。怪石奇峰,青松绿竹,百花斗艳,百鸟争鸣,海浪滔天,江流荡漾等等名山胜水,丽色美景,我且按下不表。单表天目山出了个小将杨军,身经百战,算得个英雄好汉。比武松,武松有愧,比子龙,子龙不如。只因今番他伤愈归队,重上前方,我等不免有惜别之情。爱妻阿菊,又怎不临别依依?杨小将军到得前方,定将大显神通,英勇上阵,杀得敌人片甲不留,马死人亡,屁滚尿流,呜呼哀哉。诸位看客听者!当此战友临别,各出一点钱钞,割上几斤大肉,沽来几瓶老酒,一来送英雄登程上路,二来让英雄美女,一对小夫妻,重吃一番交杯喜酒。你我大家,同乐同欢,诸位意下如何?”
他一口气的这番说唱,象高山流水似地奔泻而下。好几个人替他打的拍子,直到他说完以后,还在“啪啪”地响着。他那坚实的天生动人的嗓音,抑扬顿挫的音乐节奏,使人听得非常悦耳称心,而且说到上阵杀敌,便两眉倒竖,牙根咬得“咯咯”作响,说到“重吃一番交杯喜酒”的时候,便满面带笑,斜着眼睛望着心中暗喜的杨军,真是具有一种感人的魅力。
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同声大喊道:
“赞成!”
这一来,使杨军又欢喜又感到窘困。他默默地望着大家,大家的眼光,正一齐地射向他来。他的身子禁不住地颤动起来,心也“啪啪”地加急地跳着,耳根的热流迅速地奔到脸上,顿时,脸胀得通红。
巧的是阿菊偏偏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看到他那不自然的窘迫的神态,又看到大家抿着嘴巴“嗤嗤吃吃”地笑着,茫然地问道:
“怎么的?”
杨军向她瞪了一眼,带笑地轻声说:
“你走吧!”
机灵的阿菊眨了一下机灵的眼睛,仿佛明白了是什么事情,便脸一红就走了出去。
阿菊走到门外,回过头来说道:
“黎医生叫我来喊你的!”
杨军没有立即出去,他觉得阿菊来了一下,就立即跟她出去,他们就又有话题了。
他故意在屋里留了好久,把打好的背包,反复地弄来弄去,等候大家那种微妙的心理感情慢慢地消失掉。
梅福如的说笑成了一致通过的决议。他扶着拐杖到大家床前收钱,一会工夫,他的手里抓满了红红绿绿的钞票。连伤口没有全好还不能起床的同志,也争着把钞票掷给他。
“谢谢你们好意!到前方去的,不是我一个!”
杨军走到梅福如跟前,拦阻他向同志们收钱。
“不管他们!我们这个病房里只是你一个!”梅福如说着,推开杨军的手,继续把别人给他的钞票朝手里塞。
“医院里不会同意的!”杨军说。
“我们大家同意!民主!”斜躺着的二排长陈连说。“你的上级都同意了,你还不同意?”梅福如张大眼睛说。
杨军阻拦不了,便走了出去。
太阳站上西南角的时候,阿菊在余老大娘门口收拾晒干的衣裳,梅福如肩胛下撑着拐杖“咯哒咯哒”地走了过来。他朝阿菊望了一眼,问道:
“杨班长要走啦?”
“哪一天还没有定。”阿菊手里折着衣裳,低声地回答说。
“刚才听说明天就走呀!”梅福如皱着眉头,故作惊讶地说。
阿菊的脸色略略沉了一下,一抬头,察觉到梅福如是装模作样有意地挑逗她,便放开嗓子微笑着说:
“明天走就明天走吧!”
“大家想挽留他多呆几天再走!你可赞成?”梅福如欲笑不笑地问道。
“不赞成!”阿菊低着头快声说道。
“你不赞成我赞成!要走,得请我们吃杯喜酒再走!”梅福如憨笑着说,用手势做着端酒杯喝酒的样子。
阿菊慌忙地收拾了衣裳,羞红着脸颊跑走开去。
梅福如走到余老大娘门口,在门坎上坐下来。
余老大娘坐在门里,面朝太阳,切着山芋片子,钝了口的刀,显得很笨重,一片一片切得很慢,眼也花了,片子切得很厚,嘴里叨念着:
“快下土了!连刀也拿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