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作者:吴强-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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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调别人去呀?”
“赶快准备一下,去后方的人,马上集合出发。”万长林对她的问话不加考虑地说。
万长林走了以后,姚月琴闷坐在屋子里。一直坐了十几分钟,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好象全身已经麻木了似的。
她想不出决定她到后方工作的理由。她能工作,能走路,能吃苦。“我是女的?女人的命运就是到后方去?”她突然感到女性的悲哀,这也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她揩了眼泪,大步地走向万长林的屋子里去,她想争辩一下,竭力地争取留在前方。到了万长林门口,万长林正在为她准备密码本子,她的脚还没有站定,万长林就向她说:
“密码本再等一刻钟来拿!”
还有什么话好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腰一扭,走了出来。
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得又小巧又结实的背包,向她嘲笑似地斜靠在墙脚根。她为的在前方生活,把许多心爱的东西从背包里清除掉。一本《我的大学》送给了胡克,在清掉这本书的时候,她觉得她正生活在战争的大学校里,她下了决心让这个活的大学来教育自己。一本保持了五年的照相簿子,寄存在铁路南边一个地方工作的女同志那里,她相信那是很难再回到自己手里的。那上面贴满了从她的童年到高中毕业十多年来的照片:她的朋友的、同学的照片,她和她姐姐、妹妹三个人在小溪边洗脚的照片,和黎青站在一起笑着仰望高空的照片。……这些东西已经咬着牙齿牺牲了,现在,却要她到后方去。那里,听不到炮声,看不到战争,看不到报纸,听不到消息,把人会闷死的!她懊恼地这样想。
院子里有人叫着:
“到后方去的,准备集合,在村子东头!”
姚月琴的脸胀得通红,冻得微微发紫的两腮有些痒痛起来。她从墙脚根愤怒地抓起背包带子,把背包提在手里,任它碰打着自己的腿。正要出门的时候,和她相处得十分亲热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她们一个叫林素云,一个叫吴秀莲。
“姚姐姐,这双鞋子送给你!”吴秀莲迎着她说。把刚做好的一双青布鞋子,塞到她的手里。
“我不要,用不着!”姚月琴苦笑着说。把鞋子还给吴秀莲。
“你不快乐吗?嫌鞋子做得不好?上面钉了带子,穿上包管跟脚。”林素云说着,从吴秀莲手里拿过鞋子,朝姚月琴手里硬塞。
姚月琴没有接受,鞋子落到地上,林素云把鞋子拾起来,插到姚月琴的背包上去。
“你到前方去,鞋子还能不穿?尽是山路!这是我们姐妹两个连夜赶出来的。你不要不行!”
“这是我们的心意!好姐姐,你带着吧!”
林素云和吴秀莲争抢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不让姚月琴张一下口。
姚月琴感到痛苦加上痛苦,两个小姑娘的话,针一样地刺着她的心肉。但她不能不抑制它,她不能在两个小姑娘的面前,泄露她内心的隐痛。
她终于强笑起来,亲热地抚摸着两个小姑娘冻得冰冷的脸。
“谢谢你们,小妹妹。”
姚月琴和两个小姑娘一同走了出去。
姚月琴在院子里接受了机要科长给她装着密码本子的皮包,沮丧地走向集合地去。
在经过沈振新门口的时候,她习惯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接着就跨进门去。
“小姚呀!又来了电报吗?”沈振新问道。
姚月琴没有作声,望了沈振新一眼,低下头去。
这使沈振新诧异得很。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李尧和汤成,偷偷地望着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腮上的肌肉发着颤抖,眼眶里渐渐地涌出了泪水。
“有信带吗?”姚月琴挣扎着低声地说。喉咙里被什么东西梗着似的。
“带什么信?”沈振新不解地问道。
“他们要我到后方去!”姚月琴撅着嘴唇说。手里的背包沉重地滑落到地上。
“你跟电台到后方去?”
“唔!”
“你走路不行?身体不好?”
“我从来没有掉过队!没叫人搀过、扶过!”姚月琴揩拭着泪水淋淋的眼,愤然地自豪地大声说。
“这有什么难过的?到后方也是工作,也是为的战争胜利。那里有军械厂、被服厂、医院,工作也很重要。淌什么眼泪?二十岁出头了吧?入了党,还是小孩子?”沈振新恳切地说。
姚月琴的心情平静一些。
“黎大姐说写了两封信给你。你不回一封给她?”
你告诉她,信,我收到了。我没工夫写信。“
参谋长朱斌匆匆地走进来,姚月琴便拾起背包,缓缓地走了出去。
朱斌把地方支前司令部拨来两千多个民伕、三百副随军担架的事报告了沈振新。
“民伕、担架已经到啦?”沈振新问道。
“路线已经开给他们,要他们在今天夜里赶到目的地。”朱斌答复说。
在朱斌要离开屋子的时候,沈振新对朱斌说:
“不要把一些年轻力壮的人送到后方去!能工作的,可以留在前方的,还是留在前方。让这些人在艰苦的生活里锻炼锻炼!他们经过锻炼,才能够认识战争,认识世界,认识他们自己。”
“小姚不肯到后方去?”
年轻人有上进心,争强好胜,这种心理,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就是斗争的积极性,不要轻易伤害这种积极性。他们幼稚、脆弱,也要经过锻炼才可以老练、坚强起来。把我们部队的朝气都磨掉了,还成个部队?还有什么战斗力?我说的不是指小姚这一个人。在我们部队的建设上,应该注意这一点!这是十分重要的一点!笨重的物资,要转移到后方去,机关要精干,战斗部队要充实,人力还是要集中在前方。“
“他们说她跟胡克谈恋爱!她的工作倒是很好的,进步也很快。”朱斌微笑着说。
“他们不谈恋爱?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古怪!好管闲事!总是要青年人象个老实头!谈恋爱,不妨害工作,不违犯纪律,管它干什么?”沈振新有些恼愠地说。
“我去查问一下看!”朱斌走了出去。
姚月琴沉闷地坐在集合地的草堆边,冷风吹凌着她,她也没有把松散下来的绿围巾围紧,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一小堆雪上无意识地乱划。不远处林素云和吴秀莲的笑声传来,她急忙把身子移转到草堆的那一边去,躲避了她们的目光。两个小姑娘跑到草堆附近,看看姚月琴不在,便又匆匆地跑走了。
姚月琴的姐姐是黎青的朋友,黎青常和姚月琴的姐姐在一起,也就和姚月琴相熟。黎青来到部队里两年以后,姚月琴高中毕业,便由于黎青的关系,投奔到革命的队伍里来。姚月琴想起她三年来的生活,是在学校里、家庭里从来没有梦想到的。她在部队里度过一年多的战争生活,那是在江南天目山地区,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年。抗战胜利以后,她度过不到一年的和平生活。现在,她又进入了新的战争生活。在她的感觉里,现在的战争生活,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她曾经感觉到新奇、有趣,给了她不少的幻梦似的印象。现在的,却不是幻梦,而是引导她真正地进入人生,进入到斗争的红火里。她觉得她已经茁壮成长,内心里渐渐地孕育起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世界的蓓蕾来。“是的!不是小孩子了!”她也常常这样鞭策着自己前进。可是,今天这件事,使她突然地受了重重的一击。理智竭力地阻止着她的悲哀、怨愤,但是,她的理智的控制力到底还很薄弱,她的脸上仍然禁不住堆满愁容,泪水也禁不住滴落下来。仰头看到山头上的白雪,阴暗的天空,寒鸦在眼前飞过,她这时候的心情的色调,就更加灰暗、沉重起来。
使她稍稍改变了不愉快的情绪的,是机要员谢家声也来了。他把背包放到地上,和她坐在一起。谢家声的脸色和她同样的沉闷抑郁,她竟没有觉察得到。这时候的姚月琴得到了宽慰,以为有了一个相熟的同伴,去后方的机要工作人员,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可是,天天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两个人,坐到一处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完全象是互不相干似的。
姚月琴知道,谢家声是快三十岁的人,平时不爱活动,患有胃病,病着的时候,工作照样的勤恳、负责。同志们多次建议要他到后方去休养,他还是一直坚持留在前方工作。
“你也到后方去吗?老谢!”姚月琴终于轻声问道。
“把皮包、密码本子给我!”谢家声脸色平板地说。
“给你?”姚月琴惊讶地问道。
“给我!”谢家声还是无表情地说。
姚月琴恍然地理解到谢家声是来代替她到后方去工作的,她的心里突然发亮起来,愁容从脸上顿然消逝。当她看到谢家声不愉快的神情的时候,她那卸着皮包的手却又停了下来。她觉得这是损害同志间感情的事,用别人的不愉快代替自己的不愉快,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何况是一个革命者?这时候的姚月琴,感到处理这件事情的困难,惶惑而又不安。她思虑了一下,然后决断地说:
“还是我去!”
“我去!”谢家声争执着说。
“我不愿意,你也会不愿意的!”
“我不会怨你!前方,我比你生活的时间多!”
姚月琴的手,抓住谢家声的臂膀,感激地叫了起来:
“老谢!”
“我的身体不大好!是组织决定的。后方的工作,也是工作,也是要有人做的!”谢家声从姚月琴的身上取下皮包来。
姚月琴默默地缓慢地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皮包,把密码本子给谢家声看了一下,然后拿出自己的零星东西,把皮包、钥匙、密码本子交给了谢家声。
队伍集合的号声响了,姚月琴围好绿色围巾,把鞋带子扣扣紧,背包背到身上,向谢家声道了一声“再会!老谢!”便怀着兴奋喜悦、但又掺着歉然不安的心情,走向开赴前线的队伍的集合地去。一七
抗拒着猖狂的西北风的袭击,迎着轰隆轰隆的炮声,踏着高低不平的冰滑的山道,精神抖擞的队伍,向着敌人所在的地方滚滚奔流。一浪赶着一浪,起起伏伏。
所有的人都十分明白,他们是在进行双重意义的竞赛:和兄弟友邻部队竞赛,看谁先和敌人交锋接火;和敌人竞赛,看谁能够在早一分钟得到先机之利。时间的宝贵,只有战斗者才会有最真切的感觉。战士们的脚步走得多么轻快有力啊!迫切的战斗要求,使他们忘却了疲劳,使他们把行军看作就是战斗的本身。
“怎么?听不到炮声?给他们跑掉了?”手里扶着一根小树干走路的张华峰疑问道。
“你的耳朵有问题!”金立忠说。
张华峰把挂下来的帽耳拉起,注意地听了听,说:
“唔!隐隐的,怎么越走炮声越远了?”
“不要焦心这个吧!焦心的,是你脚上的虎头崮!”秦守本在他们后面递上话来。
一提到虎头崮,战士们便兴奋起来,好象提到他们的故乡和家一样。
“虎头崮早就看不到了!”
“还想看到吗?光秃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