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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广东九章 编者: 黄树森-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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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北洋军阀盘踞北京的时代,南海岸的广州和东海口的上海,轮番成为颠覆北方政权的革命策源地。后来,它似乎一度“退隐”了,只留下“广交会”这个小小的“南风窗”。上海以其不可替代的地位继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广州则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省会城市。然而,“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当上海成为“褪色的照片”而倍感陈旧落伍时,广州却重新显示出它的“生猛鲜活”,而且势头正猛方兴未艾。在短短十来年时间内,以广州为中心,在整个珠江三角洲先后崛起了深圳、珠海、佛山、顺德、江门、东莞、中山、南海等一大批“明星城市”,使这块原先的“蛮荒之地”变成了整个中国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也成为“淘金者”趋之若鹜的“金山”或“宝地”。尽管这些新兴城市有不少在经济发展水平和城市公共设施方面已经超过了广州,但广州毕竟还是它们的“老大”,是它们的历史带头人和文化代言人。显然,要了解这个地区活力的秘密,还得从广州读起。
  更何况,广州自己,又有多少故事可说!
  那么,让我们走进广州。
  一、怪异的城市
  在中国,也许没有哪个城市,会更像广州这样让一个外地人感到怪异。
  乘火车从北京南下,一路上你会经过许多大大小小的城市:保定、石家庄、邯郸、郑州、武汉、长沙、衡阳等等。这些城市多半不会使你感到奇异陌生,因为它们实在是大同小异。除了口音不大相同,饮食略有差异外,街道、建筑、绿化、店面、商品、服务设施和新闻传媒,都差不太多。只要你不太坚持自己狭隘的地方文化习惯,那么,你其实是很容易被这些城市认同的。
  然而广州却不一样。
  改革开放以前,外地人第一次进广州,感觉往往都很强烈。第一是眼花缭乱,第二是晕头转向,第三是不得要领,第四是格格不入。你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对于你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它的建筑是奇特的,树木是稀罕的,招牌是看不懂的,语言更是莫名其妙的。甚至连风,也和内地不一样:潮乎乎、湿漉漉、热烘烘,吹在身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如果你没有熟人带路,亲友接站,便很可能找不到你要去的地方。因为你既不大看得懂地图和站牌,又显然听不明白售票员呼报的站名。也许,你可以拦住一个匆匆行走的广州人问问路,但他多半会回答说“muji”,弄得你目瞪口呆,不明白广州人为什么要用“母鸡”来作回答。即便他为你作答,你也未必听得清楚,弄得明白。何况广州人的容貌是那样的独特,衣着是那样的怪异,行色又是那样匆匆,上前问路,会不会碰钉子?
  当然,最困难的还是语言。广州话虽然被称作“白话”,然而一点也不“白”,反倒可能是中国最难懂的几种方言之一(更难懂的是闽南话)。内地人称之为“鸟语”,并说广州的特点就是“鸟语花香”。语言的不通往往是外地人在广州最感隔膜之处。因为语言不但是人际交往的重要工具,而且是一个人获得安全感的重要前提。一个人,如果被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所包围,他心里是不会自在的。幸亏只是“鸟语”,如果是“狼嚎”,那还得了。
  广州话听不懂,广州字也看不懂(尽管据说那也是“汉字”)。你能认出诸如“呒”、“”、“”,见过“”、“叻”、“”之类的字就算你认识那些字,也不一定看得懂那些词。比方说,你知道“士多”、“架步”是什么意思,你当然也许会懂得什么是“巴士”,什么是“的士”。但懂得“的士”,却不一定懂得“的士够格”(决非出租车很够规格的意思)。至于其他那些“士”,比如什么“多士”、“卡士”、“菲士”、“波士”、“甫士”、“贴士”、“晒士”(士多,买香烟、水果、罐头及其他零碎日用品的小商店。架步,比较固定的进行非法活动的地方。的士够格,唱片夜总会或有小型乐队伴奏的夜总会。多士,烤面包片。卡士,演员表。菲士,面子。波士,老板。甫士,明信片。贴士,小费。晒士,尺寸。)之类,恐怕也不一定懂。最让人莫名其妙的是“骨”。前些年,广州满街都是“骨立等可取”的招牌(现在不大能看见了),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广州满街都是骨科大夫,却又不明白疗伤正骨为什么会“立等可取”,而广州的骨伤又为什么那么多?其实所谓“骨”,不过就是给裁好的衣料锁边,当然“立等可取”;而所谓“又靓又平”,则是“价廉物美”的意思。然而广州人偏偏不按国内通行的方式来说、来写,结果弄得外地人在广州便变成了“识字的文盲”。听不懂,也看不懂,“真系(是)蒙查查(稀里糊涂)啦”。
  结果,一个外地人到了广州,往往会连饭都吃不上,因为你完全可能看不懂他们的菜谱:猪手煲、牛腩粉、云吞面、鱼生粥,这算是最大众化的了,而外地人便很可能不得要领。至于“蚝油”、“焗”、“”之类,外地人更不知是怎么回事,因而常常会面对菜谱目瞪口呆,半天点不出一道菜来。有人曾在服务员的诱导下点了“牛奶”,结果端上来的却是自己不吃的“牛腩”,其哭笑不得可想而知,他哪里还再敢问津“濑尿虾”。
  更为狼狈的是,外地人到了广州,甚至可能连厕所也上不成。因为广州厕所上写的是“男界”、“女界”。所谓“男界”,是“男人的地界”呢,还是“禁止男人进入的界限”, 
外地人不明所以,自然只能面面相觑,不敢擅入。
  于是,外地人就会纳闷:我还在中国吗?
  当然是在中国,只不过有些特别罢了。
  的确,包括广州在内,远离中央政权的岭南,历来就是中原文化的“化外之地”。
  有句话说“千里同风不同俗”,广东却是连“风”也不同的。大庾、骑田、萌诸、都庞、越城这“五岭”把北方吹来的风挡得严严实实,而南海的风又吹不过五岭。于是岭南岭北,便既不同风又不同俗,甚至可能不“同种”。岭南人颧骨高,嘴唇薄,身材瘦小,肤色较深,与北方人在体质上确有较明显的区别。再加上语言不通,衣食甚异,这就难怪北方人只要一踏上粤土,便会有身在异域的怪异之感。
  于是,在中原文化被视为华夏正宗的时代,岭南文化当然也就会被视为“蛮族文化”,岭南人当然也就会被视为“蛮野之人”。直到现在,不少北方人还把广东人视为茹毛饮血的吃人生番,因为据说他们嗜食活老鼠和活猴子,自然离吃人也不太远。即便不吃人吧,至少吃长虫(蛇)、吃蛤蟆(青蛙)、吃蚂蚱(实为禾虫)、吃蟑螂(名曰龙虱,实为水蟑螂),吃猫吃狗吃果子狸吃穿山甲,吃各种北方人不吃的东西。这就不能不使北方人把广东人视为怪异而与之划清界限。据说,当年六祖慧能向五祖弘忍求法时,弘忍便曾因他是“岭南人”而不肯收留,说:“汝是岭南人,怎生作佛?”谁知慧能答道:“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一句话,说得湖北人(一说江西人)弘忍暗自心惊,另眼相看,不但收留了慧能,而且把衣钵也传给了他。
  慧能无疑是使北方人对岭南人刮目相看的第一人。他得到禅宗衣钵后,连夜逃出湖北,回到岭南,隐居十几年,后来才在广州法性寺(原制旨寺,今光化寺)脱颖而出,正式剃度受戒为僧,以后又到广东曹溪开山传教。不过,慧能开创的禅宗南宗虽然远播中土,风靡华夏,成为中国佛教第一大宗,也使岭南人大大地露了一回脸,但他传播的,却并不是岭南文化。佛教和禅宗的主张,是“众生平等,人人可以成佛”,怎么会有“地域文化”的特征?我甚至相信,慧能的弟子们到中原去传教时,说的一定不是“岭南话”。
  岭南文化的真正“北伐”,是在今天。
  北伐的先遣军虽然是T恤衫、牛仔裤、迷你裙以及唱碟、雪柜等新潮商品,但让文化人最感切肤之痛的还是那铺天盖地的粤语。今天,在中国一切追求“新潮”、“时髦”的地方,包括某些边远的城镇,饭店改“酒楼”(同时特别注明“广东名厨主理”),理发店改“发廊”(同时特别注明“特聘广州名美容师”)已成为一时之风尚。在那些大大小小的酒楼里,不管饭桌上摆的是不是“正宗粤菜”,人们都会生硬地扣指为谢,或大叫买单。“打的”早已是通用语言,“镭射”、“菲林”、“派对”、“拍拖”等粤语音译或广东土著名词也颇为流行。一些内地传媒也开始频繁使用“爆棚”、“抢眼”之类的字眼,并以不使用为落伍、为土气。至于“芝士圈”、“曲奇饼”之类大人们不知为何物的食品,更早已成为“中国小皇帝”们的爱物。
  一句话,过去的怪异,已变成今日之时髦。
  当然,更重要的还在于行动。如今,广州人或广东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已越来越成为内地人们的仿效对象。人们仿效广州人大兴土木地装修自己的住房,用电瓦罐煲汤或皮蛋瘦肉粥,把蛇胆和蛇血泡进酒里生吞,大大地抬起了当地的蛇价。这些生活方式当然并不一定都是从广州人那里学来的,但广州的生活方式无疑是他们的“正宗”。总之人们的“活法”开始与前不同。除学会了喝早茶和过夜生活、跳“的士高”和说“哇”外,也学会了炒股票、炒期货、炒“楼花”和“炒更”,自然也学会了“跳槽”,“炒”老板的“鱿鱼”和被老板“炒鱿鱼”,或把当国家公务员称为“给政府打工”(广州人自己则称之为“打阿爷工”)。显然,广州文化或以广州为代表的广东文化对内地的影响已远远不止于生活方式,而已直接影响到思维方式和思想方法,其势头比当年上海文化之影响内地要大得多、猛得多。如果说,上海人曾在全国造就了许许多多“小上海”,那么,广东人却似乎要把全国都变成“大广州”。
  似乎谁也无法否认,广州和广东文化已成为当代中国最“生猛鲜活”也最强势的地域文化。
  但显然,它又远非是“地域”的。
  以“挡不住的诱惑”风靡全国的广州和广东文化,其真正魅力无疑在于其中蕴含的时代精神,而不在其文化本身。人们争相学说粤语,并不是因为他们突然发现粤语有多么好听;人们争相请吃海鲜,也并非因为大家都觉得海鲜好吃,何况内地酒楼的海鲜也未必生猛。人们以此为时尚,完全因为这个地区在改革开放中“得风气之先”,走在改革开放的前列,成了国人羡慕的“首富之区”,这才使他们那怪异的生活方式和名词术语沾光变成了时髦。因此,是改革开放成全了广州广东,而不是广州广东成就了改革开放。可以肯定,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广州仍将只不过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南国都市,顶多和武汉、成都、西安、郑州、南京、沈阳平起平坐罢了,尽管它有好看的花市、好喝的早茶、好吃的粤菜和好听的广东音乐。但,在二十多年前,有多少人真把它们当回事。
  现在可就不一样,普天之下,真是何处不在粤语文化的浸淫之中!毫不奇怪,人们对于有着经济优势的地域及其文化总是羡慕的,而文化的传播和接受又总是从表层的模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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