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作者:赫尔曼·麦尔维尔-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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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人们在互相推挤之后,还是要互相抚摸一下创口,安分下来的。
况且,我在船上不是旅客,我是水手,我是要挣他们的钱的啊!你没听说过给旅客钱的事吧,旅客得往外掏钱。
往外掏钱和往里挣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我想,掏钱是那两个偷果子吃的贼给我们带来的最大的不幸;而挣钱,那是这世上有数的几件大好事之一了。
想想我们接受别人给你的钱时你那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优雅姿态吧,对于大家公认的这种万恶之源的东西,我们接受起来是那么喜不自胜,甘心情愿地让自己沦落在万劫不复的地步去。
大海上的劳动和大海上的空气,于我们的身心是绝对有益的。海上行船,顶风永远比顺风多,所以船头上的水手永远比船尾的船长、大副们先呼吸到新鲜空气!
对于这一点,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先呼吸到的呢!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如此,老百姓经常领导他们的领袖,而那些领袖们却浑然不知。
以前我都是在商船上当水手的,这回却鬼使神差地上了捕鲸船。命运之神在冥冥中左右着我,这是他老人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安排好了的,它是现在正上演的两出大戏之间的一出小戏,节目单大约可以这样写:
美国总统竞选
以实玛利出海捕鲸
阿富汗斯坦大战
命运之神也真逗,让别人去扮演那些雍容华贵、颐指气使、轻松愉快、悲壮英勇的角色,却让我去演这么个捕鲸的小人物。
没办法,回想上船以前种种偶然与必然的大事小情,我当时还以为自己作出上这条船的决定是经过缜密思考的呢!
引我上船的最大原因是那条著名的大鲸鱼。它如山的身体在波涛中滑行的神秘形象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关于它的种种惊险怪奇的传说深深地吸引了我,让我这个一向对不可知的东西充满了天然的兴趣的人心痒难熬。
冒险和探奇是埋在我心里的种子,一有土壤与水分,它们就会迅速地发芽、生长,让我不顾一切地向那未知之物奔驰而去。
我投身大海,迎面遇上成双成对的大小鲸鱼,与我嬉戏玩耍,掀动我灵魂深处那神秘的影子,让它活起来。动起来,成为一座铺天盖地大的狰狞的巨兽。
对于这些航行,我真是求之不得啊!
2.新贝德福之夜
几件衣服充作行囊,我便动了身。
远离曼哈顿,奔到新贝德福,没赶上开往南塔开特的邮船,只得等下星期一了。
这是一个星期六,12月的一个星期六,看来注定要无聊地度过一个周末了。
一般去合恩角都这样走,从新贝德福上船。可我一定要从那捕鲸船最早的出发地南塔开特出发,尽管新贝德福已经很繁华,但它毕竟不是人们把第一只北美洲的死鲸拖上岸的地方。那些红种人士着,当年就是从南塔开特乘独木舟去海上捕鲸鱼的;还有那最早的捕鲸单桅帆船,船上载着鹅卵石——这就是他们捕鲸的武器——也是从南塔开特出发的。
可如今要在新贝德福呆上两天,确切说是一天两夜,才能去南塔开特。吃饭睡觉问题怎么解决?
在这寒风刺骨的夜晚,我伫立在冷冷清清的街头,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感觉袭上心头。
摸摸兜里的那几个小钱,我心里默念着:以实玛利啊,不论命运把你引向哪里,你可都要先问问价钱啊!
街道上结着厚厚的冰,冷硬坚滑,映着一个又一个店面里射出来的灯光。噢,这是“标枪客店”,这是“剑鱼客店”,杯盏之声伴着欢声笑语洒向窗外,我毫不犹豫地向前走着,他们太快活了,也太能花钱了。
以实玛利啊,你还得向前走,你的那双破鞋可迈不进那高门槛,向那些不那么辉煌灿烂的地方走走吧,那地方的旅店虽然不是最好,但肯定是最便宜。
街道两侧暗了下来,偶或有那么一两点烛光,鬼火般在黑暗中闪烁。远远地,我看见一座矮房子,房门大敞,一丝微光泄了出来。好像在很随意地欢迎着客人的到来。
我几乎是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一堆垃圾毫不客气地绊了我一个跟斗,纷飞的灰尘差点憋死我!
好啊,这里不是“标枪客店”、不是“剑鱼客店”,却是个“陷阱客店”。
一阵刺耳的喧哗引得我爬起来以后迅速推开了第二道门,啊,一排黑脸齐刷刷地转向了我,另一位黑面孔的朋友正在讲台上拍打着一本书,让他的听众们集中精力。这是个黑人教堂。我退了出来,继续向前。
在离码头很近的地方,一块白晃晃的招牌在蒙蒙的雾气里时隐时现,我紧走几步,在天空中一声什么怪鸟儿的嘎嘎怪叫中,我看清了牌子上的字:“鲸鱼客店——彼德·科芬。”科芬!(棺材的音译)鲸鱼!
将这二者相连,棺材和鲸鱼,我感到后脊梁一阵冰凉。
不过,据说南塔开特姓这个姓的人不少,那么这个彼德是从南塔开特来的喽!当然,更主要的是,从它破败的外观看,这家客店一定十分便宜,说不定还有味道不错的土咖啡呢!我迈步走了进去。
这是座像得了半身不遂病的破房子,北风呼啸之中,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不过,你如果在屋子里面而不是在屋子外面,两脚搭在炉子上,悠闲地喝着咖啡,那么这呼啸的风声就纯粹是一支催眠曲了。
古代一位著名的作家曾经说过:“要判定这狂风冷雨的好坏,那要看下判断的人的位置:是隔着满是冰花儿的玻璃向外看,还是不隔着什么东西,里外一样冷地向外看。惟一的玻璃安装工就是死神!”
这段话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觉得我自己就是这座房子,两只眼睛便是两扇窗户。
按照那位古代作家的话进行改良已经来不及了,宇宙的结构已经完工了,一切都无以改变了。怎么办?可怜的拉撒路只好在冷风中瑟缩颤抖了,颤抖得身上仅有的几条破布片也掉在了地上。而就在此时,那位身着紫袍的老财主则志得意满地叫道:“哈,冰天雪地狂风怒吼的景致多么怡人啊!星空灿烂、北极光斑斓,让那些谈论一年到头四季如春的什么鬼气候的家伙们见鬼去吧,我要用炭火创造一个夏天!”
拉撒路却无法对着一样斑斓的北极光举起他冻青了的双手,他也许在遥想着赤道上的美丽吧!
他多么想和赤道并排躺在一起啊!也许他没想那么远,只想就近找个火堆钻进去呢!
老财主在由冰块围绕的温暖如春的宫殿中对屋外的拉撒路的快要冻死,并无任何感觉。他悠闲地踱着步,可并没喝酒。因为他是禁酒协会的会长,他不喝酒,只喝孤儿们的眼泪。
算了,这么多感慨有什么用呢?反正要去捕鲸了,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先进屋去看看吧。
3.鲸鱼客店
黑漆漆的门道里,倾斜着几块老式的壁板,迎面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烟熏火燎、尘埋土封,在几道斜射进来的微光的帮助下,才勉强可以分辨那上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阴影与色块。
这些阴影与色块可疑地纵横着,一团黑乎乎的不祥之物占据了画面正中,几根蓝色的斜线又含义不明地牵扯着什么脏兮兮的东西:是午夜中风暴袭击大海?是水火携风大战?抑或只是一株枯萎的石楠花?
纷坛的景象足可以让任何一个意志薄弱者神经错乱!可你会猛然从中惊醒:噢,是它,是它,海中的巨兽!
后来我询问了左邻右舍,又走访了不少上了年纪的人,综合了种种意见,对这幅画作出了如下的判断:这是一条陷入合恩角的大旋风里的船,它将沉而未沉,几根光秃秃的桅杆还在水面上挣扎;一条大鲸鱼显然是为这条沉船挡住了它的去路而发了怒,它正向那三根桅杆开战,疯狂地扑了上去。
油画一侧的墙上,挂着一排各式各样的枪和矛。
它们不是普通的枪和矛,而是些充满异教色彩的怪异之物:有的镶着闪亮的牙齿;有的挂着一撮人类的头发;有的则透着一股仿佛会随时舞动起来的杀气。
这其中还有几枝锈迹斑驳的捕鲸标枪,是那种传说中的有名武器。
那一枝朽烂的鲸鱼枪,据说在五十年前曾一连刺死过十五只鲸鱼,最后一次扎入一只大鲸鱼以后被它带进了海里,几年以后人们打死了这只鲸,才又找到了这枝枪。
枪当时扎中的是鲸的头部,可再发现这枝枪时却在鱼的尾部,它在鱼身上走了四十英尺!
穿过低矮的过道,总算进屋了。
屋子里比外面还黑,房梁架得很低,地板又铺得不平。使人以为是进了一条破船的船舱。外面狂风吼叫,就好像在大风中失事的破船,摇摇欲坠的感觉很厉害。
屋子的角落里有一张瘸了腿的长长的木板桌,桌子上放着些残破的玻璃器皿,还有些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搜罗来的布满尘土的奇珍异物。
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是一个酒吧,如果这也可以称为酒吧的话。凸凸凹凹的木板把那块地方装饰得很像一个露脊鲸的鲸头。
这鲸鱼嘴里的货架子上,有各种各样长脖短项、大肚瘪胸的酒瓶子,一个活像希伯来预言家约拿再世的小老头在那儿忙碌着,他收进水手的钱,卖给他们颤抖性酒疯和死亡。
最为狡诈的是那透着死亡气息的绿色酒杯,猛一看好像是圆筒形的,可到了腰部它就狡猾地向下缩进去了。杯体上还有一格一格的刻度,每一格要一便士,你一口就可以喝掉一个先令。
几个年轻的水手正聚在暗淡的灯光四周,玩那种用鲸牙、贝壳当棋子的棋。
我找到了店老板,说要住店。
他告诉我客满,没地方了,可马上又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和一个标枪手睡一张床。你反正是去捕鲸的,先习惯一下这种事吧,怎么样?”
“我可从来没有和别人睡一张床的习惯!不过,非得如此的话,我想知道那个标枪手是怎样一个人。”
是啊,与其再到冰冷的街道上去徘徊寻觅,倒也不如和一个行为规矩的人同床共眠。
“啊,我知道你会答应的。那么,晚饭呢?吃不吃晚饭,马上好!”
我一屁股在一把老式的高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上刻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炮台公园里的椅子一样。
旁边的一把椅子旁,正蹲着一个手拿大折刀矢志不渝地在刻着什么的水手,难道他要雕出一艘船来?瞧他那个用尽平生力气的劲儿。
一会儿,我们这群人中有四五个被叫到隔壁房间去吃饭了。屋子里冷得像在冰岛,老板说他生不起火。
我们瑟瑟地伸出手来,迫不及待地捧到那滚烫的茶杯。
两根流了泪的牛油蜡,在从各个方向透进来的风中摇曳着,忽明忽暗地照着大家变了形似的脸。饭菜倒还可以,有土豆、有肉,还有汤圆儿!啊,把汤圆儿当晚饭吃!
一个穿绿外套的年轻车夫,面目狰狞地吃着汤圆。
“唉,小伙子,你这么吃,晚上会做恶梦的。”店老板说。
我轻声问:“他是那个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