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夜想曲(短篇合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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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认为总统先生的家务事轮不到我们外人插嘴,这个问题就此打住吧。”
“那可否请发言人发表一下私人意见?”
“恕我无可奉告。”
──我开始觉得自己快变成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些奇怪生物之一了,正当我感到苦恼之际,布兰达·玛休兹适时出现。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哪里,我正巴不得接见个思想正常的客人呢。”
“看来你真是忙坏了。”
“我觉得我的每一天就像十三号星期五,不过比起我来,总统先生更是辛苦。”
很难想像一个头脑被移植到黑人身体的白人内心会做何感想,布拉德佛登总统强韧的精神力实在令人感佩,无论他内心如何纠结,外表却没有显现一丝苦恼,不过只看冰山在海面上的一角是相当危险的做法。
“我今天想跟你谈谈有关总统先生的事……”
布兰达泛起微笑,她美丽、充满魅力与神秘。我的内心倏而涌起一道近似战栗的感觉,为了掩饰狼狈的窘态,我点燃一根烟。
“总统先生怎么了?”
“他不是总统先生。”
我嘴里咬著烟,以手里的打火机点燃,旋而丢掉这根烟,因为我把火点在滤嘴上。于是我再次正确无误地衔住另一根烟,小心翼翼地点火,朝上吐出容量约两千CC的白烟后说道。
“你说甚么?”
“他不是总统先生。”
她清楚地重覆一遍。
“你指的‘他’是谁?”
“赖瑞·凯休。”
“没错,赖瑞·凯休自始至终都不是美国总统……”
她再次微笑,笑容有如东方的佛像,却略显锐利。
“法兰克,你不适合扮演愚人,你应该明白我所指的是赖瑞头盖骨里的那颗脑子。”
“我明白。”
我把淡而无味的香烟粗鲁地按向烟灰缸。
“你意思是赖瑞·凯休的头盖骨里放的是赖瑞·凯休自己的脑子?”
“是的。”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所谓的脑部移植手术。”
“是的。”
“赖瑞只是在假扮布拉德佛登总统罢了。”
“是的。”
“好高明的计谋。”
“的确。”
我无意间叉起十指。
“当然,修克罗斯博士也逃不过共谋的嫌疑。”
“他得了名声,因为他完成了全世界第一次的脑部移植手术,而赖瑞则取得了美国总统的宝座。”
“名利与权势吗?”
口中有一股难耐的苦味逐渐扩散,我彷彿回到年少轻狂初尝香烟滋味的时候。
这是多么简单又大胆的犯罪啊!凯休与修克罗斯博士两人只是利用了总统遭到暗杀的遇然机会而已。事迹败露顶多是诈欺罪,这项智慧型的罪行反倒使我同情起那个暗杀总统而遭到警察乱枪打死的流亡古巴人实在太笨了,难怪修克罗斯博士不厌其烦地向众人表示无可奉告,也看不出总统面有苦恼之色。
“不过……”
我看著布兰达。
“你为甚么看得出来?”
第三次的微笑。
“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我只知道赖瑞就是赖瑞,并不是别人。”
“……”
“你不相信我?”
“不、没这回事。”
我不得不相信,男女之间的确存在著一条看不见的感情线,我自觉这份确信之外,伴随著些微的心痛。
“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请说。”
“你为甚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她没有立即回答,眼神望向远方,在内心审视自己;我出神地看著她那纤纤玉指。
终于,她无奈地开口说道。
“因为我无法忍受他抛弃我的事实。”
“他抛弃你……”
“是的,美国总统的宝座比我更具吸引力。”
她的语调开始起伏。
“如果说他一开始就觊觎著总统的地位,那我无话可说,不,也许我还会助他一臂之力达成野心;但他只是趁火打劫,我所爱的男人并不是这么一个短视近利的投机主义者,我不愿看到他继续堕落,他这么做只会贬损自己又背叛了我。”
“你希望赖瑞受到惩罚吗?”
“我衷心期盼。”
“但我需要证据。”
“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找得到。”
我闭上双眼,却看到一条河,那是罗宾坎河,我知道除了过河之外别无他法──不、我早就明白我也是一个投机主义者。
“我会尽力。”
我答道,闹剧差不多该闭幕了。
※ ※ ※
我拟定计划,采取必要措施。
这家汽车旅馆是华府党政高官与各国使节经常用来进行密商的场所,地点位于契沙皮克湾与帕坦科山特河交界一处祖母绿的田园地带,顾客全是吸血鬼与狼人的亲朋好友,只在夜晚来访,大好风光也无用武之地。
旅馆的一个房间里,黑皮肤的总统与我相视而坐,微寒的夜晚分不清是雨是雾的冰凉水气沾湿头发,薪材在旧式的火炉里燃著金黄色的火苗。美丽又惬意的夜晚,我与对方都惋惜自己并不适合这样的夜晚。
“我已包下这家旅馆一整晚,请放心。”
我以念散文的口气说道,总统报以空虚的笑容。
“但这件事仍然不适合光明正大地高声谈论,因为这项密谈关系到一个护卫冒充美国总统欺骗世人的行为,我听过一句话:不敢公开的事就是坏事。”
“说这话的人不是蒙田(译注:法国文学家)吗?”
“我确定不是蒙田。”
“是吗?”
“接下来……”
总统佯装不知情。
“我希望你说明一下,这次会谈到底所为何事?”
语尾还假惺惺地加了一句:“法兰克。”
“我有事要告诉你,也有东西要您过目。”
“是吗?好,我愿意看也愿意听,但在这之前请你把你左胸内侧口袋里的危险物品交给我行吗?”
他的口气彷彿在柔软的棉花下隐藏了一块坚硬的花冈岩,我迟疑了一下,右手才伸向胸口。
“慢一点,法兰克,慢一点。”
我手上的东西在灯光的照明下露出全貌,那是个丑陋的黑色金属,在灯光下散放出不吉祥的光泽。
“消音枪,大科尔八。”
小孩子要是见了此物可能会说这是一把伞,而总统将这个凶器握在手上低语,我也低声说道。
“没想到您会知道……”
“为甚么要带这种玩意跟我见面?”
“我想跟您从我手中没收这玩意的理由相同,总统先生。”
一道阴险的目光朝我射来。
“──我先听听你怎么说,你有甚么事要告诉我?”
我的视线落在暖炉的火影上,相隔数秒后我开口道:“修克罗斯博士被杀了。”
我说完才将视线转回总统身上,他的反应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总统的表情宛如安装了瞬间冷冻装置一般僵硬,只有左半面染著晃动不停的橘色光影。
经过漫长的数秒钟后,紧闭的嘴终于开口,有如休火山再次活动一般。
“是谁杀的?”
“不清楚。但博士似乎与某个案件有关联,可能是其他共犯杀人灭口。”
“甚么样的案件?”
“目前尚未查明。”
我厚著脸皮佯装不知。
“为甚么到现在才将这件事告诉我?”
“我也是刚刚才得知这个消息,也尽量以最快的速度通知您,舆论界与内阁还不知这个消息,保证是刚出炉的,但详情仍然不清楚,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博士遇害,还有由博士私人保管有关这次手术的一切资料遭人偷窃,而到底是甚么样的资料也无法具体得知,因为博士喜欢秘密。”
“……”
“就因为有太多事情只有博士知道,所以只要杀了博士就能有效地保密。”
火炉内部的薪材堆发出崩塌的声响,火粉随之飞舞,火焰摇晃,而我们两人的影子也随之跃动,只见火焰中有两只小鬼手舞足蹈。
“我要告诉您的就是这件事,另外要让您看的东西就是这个……”
我拆开折成四折的纸袋,出现两张大如杂志的黑白照片。总统接过照片,面露狐疑的表情,以目光向我询问。
“这是脑部的断层扫瞄图。”
“脑部?谁的脑?”
“两张都是总统先生,您的脑。”
“我的……?”
这声低语近似呻吟。
“是的,但拍摄时期并不同,这两张照片分别标记了A与B,A是五年前,你还是参议员时拍的,由州立伊利诺医学院所提供;B则拍摄于这次脑部移植手术过后,自然是劳驾摩尔根纪念医院给的。”
“这两张有甚么不同之处?”
“要以肉眼辨别其中差异有些困难,需要做一点说明,拍摄脑部断层扫瞄图所使用的是CT扫瞄机,也可说是电脑断层摄影装置,总之使用这机器就能立体透视活人的脑部;请看照片,灰色部份是脑部本体,黑色是脑脊髓液,白色是头盖骨,图形全由点所构成,这些点的正式名称是画素,一个画素代表一乘一乘八公釐的立方体。”
总统仍然徘徊在沉默的山谷里,凝神注视两张照片。
“我这么说明您应该会明白,只要透过电脑计算这些画素的数量就能求得脑体积的大小。”
“……”
“按照常理来看,人脑在成年后会随著年龄萎缩,体积逐渐减少;假设一个人在二十岁时的脑部体积是一百,到了七十岁时只有九十四点五不超过九十五,脑部的老化会导致智能衰退,而且在四十岁过后体积会急遽减少,假定四十岁到七十岁的三十年间脑部减少百分之五的体积,表示脑部体积平均每年减少百分之零点一七。”
“……”
“而问题就出在这A、B两图上,B照片的拍摄时间比A照片晚了五年,因此B所拍摄的脑部体积必然比A减少百分之零点八,虽然多少有些误差,但绝对不会增加;如果B的脑比A的脑大,那A与B的脑一定属于不同人。”
“……”
“总统先生,B的脑比A大上了百分之一点五的体积!”
我不再开口,看著总统──不、冒充总统的男子,机智胆大的野心家赖瑞·凯休,企图成为美国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的权谋者。
“原来如此。”
冒牌总统说话了。
“想不到还有这一招。”
声音里带著豁达的语气,完全没有一般罪犯落网时的沮丧与内疚。
“你调查得实在仔细,真服了你,这次算我完全败北,彻底落败。”
凯休没有败者的失意,反而给人一种如释重负、充满活力的印象。轻快取代了稳重,人格恢复年轻。疲劳的人反而是我,我扛著一肩的重担问道。
“你承认你不是布拉德佛登总统,而是赖瑞·凯休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