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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1克爱情-第4章

小说: 21克爱情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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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床上。    

  张同一边往手上戴一副极薄的塑胶手套,一边对他的两个助手,同时也是对我说:    

  “现在我们做盆腔检查,也就是我们所说腹部、阴道、直肠三合诊。”    

  我感觉到有一只手关切地在我的身体里探询着,那种关切是我今生从未体验过的,现在想起来,恐怕就是从那一刻,就从我身体的最深处,接受了那种特殊的关切,并用我的爱予以回报。    

  “10个大,双侧。”    

  这时我听到张同对他的两个助手说道,同时关照我让我下来。    

  张同坐回到那张小小的诊桌前,低着头在我的病历本上飞快地写着,偶尔抬一下头对我说上一句,比如,还要做一些其他的检查;不过不要紧张;会有办法的。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张同,我对于他的一切的举动和心思都无从揣摩,我不知道我究竟生了什么病,我的病严重与否,如果严重,我还能活多久,等等,一个病人最正常不过的心路历程此刻正在我心里描画着。这时候,他将他的助手开好的一大摞单子递到我的手里,就在他转身拿水杯喝水的一刹那,我看清了病历上那个令人心悸的“癌”字。    

  一个四十岁的、受过高等教育、历经生活磨难坎坷、虽未出家,半个心却已许给佛门、一贯的逆来顺受,曾自称“面对死亡我放生大笑”的——女人,此刻却被那个长和宽都不到一公分的方块字重重地击倒了。现实的残酷,原来竟如此深重!    

  我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钉子牢牢地钉在了椅子上,不单身体,灵魂都动弹不得。一时间,我的血液竟然在我的身体外循环,因为我看到,围绕着的大夫、护士的脸上都红得像一只只抱窝的母鸡,而我的身体却冰一样的冷。张同的那个长相平平的女助手意识到我情绪的变化,她合上我的病历,顺手扔进准备送还病案室的病历堆里。    

  张文正在妇科诊室的门口等着我。这次他没有出汗,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两只手插在白大褂儿的兜里。我感觉到他已经预先知道了什么,他并不像以前几次看完病那样关切地询问我,而是直接从我手里拿过那些单据,一一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就径直地下楼,躲闪避让着川流不息、神情木纳的病人,往收费处走。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2(5)

  而我则像是他的一个被牵扯的、没有灵魂,甚至没有形貌的偶人,走到收费处宽阔的大厅里,看见张文正规规矩矩地排队等候交费。我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宽大的白色的脊背,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得的是癌吧?”    

    

    

  我的语调很平常,我是故意做出一副平常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绝望。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爱的女人才有资格颐指气使、撒娇耍赖。而我怎么敢抚摩爱情呢?爱情对我来说,无异于一个贫穷的女人面对一件昂贵的貂皮大衣。    

  张文正假装镇定地转回身看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    

  也许对于一般身患绝症的人的最好的安慰,就是将真相掩盖起来,最终让他(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死神劫走;而我正相反,周围人的掩饰和欺瞒会先于疾病要了我的命。    

  我要自己交钱,被张文正拒绝了。这只能证明他和小姑的关系,别的什么也证明不了。    

  张文正将一张做胃肠道钡餐造影的单子递到我手里,同时用手指了指前方大约十米处的一扇门,门前围着一堆人。    

  肯定是我在里面吞咽那碗恶心得难以下咽的钡餐的时候,张文正给小姑打了电话。等我千辛万苦地做完了钡餐造影,失魂落魄地从X光室走出来的时候,小姑已经光鲜地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了。    

  见我出来,小姑和张文正不约而同地迎着我走来,我从小姑谨慎的脚步上判断出,张文正已将真相告诉她了。我还沉浸在吞咽钡餐的恶心中,所以显得步履蹒跚,小姑想搀扶我,被我拒绝了,也就从这一刻起,我打定主意拒绝别人对于我的关心,谁让死神对我如此厚爱呢。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3(1)

  一个星期之内,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当我又坐在张同面前的时候,我用一个对待老朋友的口气,让他对我说实话。我还记得那一刻张同脸上惊讶的表情,我猜想,除我之外没有病人会在他面前如此放松,病人面对医生无异于面对上帝,严格讲,比对上帝还要虔诚,说穿了,是珍视自己的生命。    

  我和张同对视的那几秒钟虽然短暂,但细想起来那个过程复杂至极,它至少包含了我们    

    

和张同对死亡的探究和认同;这是医生和病人双方面的。还有就是爱,这在当时是我个人的事情,与我所爱的对象暂时没任何关系。我不知道我内心深处,或者说是我身体的深处正在发生着一场怎样的改变,似乎我一旦明白了癌细胞已经在我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存在,就像怕它孤独似的,我的疯狂的爱也就产生了。    

  我看见张同眼睛里惊讶的神情,在几秒钟之内就变得缠缠绵绵的了,他空洞地笑了笑,以掩饰一个大夫在病人面前的尴尬。    

  “是,癌症,卵巢癌,初步诊断为三期,当然我们还会进一步作检查。”    

  张同眼睛里的缠绵没有了,就像雨后的彩虹,一旦消失便不留痕迹。他说完这句话,确切地说是几个有关联的词儿,便神情紧张地看着我。他和我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几个词虽然简单,但却极具杀伤力,一般人难以承受。    

  在一个星期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早把那生生死死的诸多问题想了个底儿掉。所以张同那几个杀伤力极强的词汇在我便打了折扣,我只挪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咳一声。见我没什么超常的反应,张同便一气呵成地说下去。    

  “三期卵巢癌的概念就是,腹膜上癌灶种植已超出盆腔范围,腹膜后淋巴结转移,腹股沟淋巴结转移,肝表面转移……”    

  这时站在门口把门的护士喊张主任电话,张同说声对不起,站起身去接电话。我拿过我的病历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上面写着,孟小萁,四十岁,初步诊断,三期卵巢癌。我注意到一副张同画的草图,虽然画得很随意,但一望而知他经常画,笔道简洁准确。那是一个女人腹腔的透视图,有子宫、卵巢什么的,两侧的卵巢用红笔画了两只椭圆,我猜想那就是我的癌瘤了。图的下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我做过的检查以及结果,还有进一步的诊断步骤,比如刮宫、腹腔镜检查。看着这些新鲜的名词,不知怎么,我心里竟一阵感动,不管怎么说这都与我有关,与我的病有关,与我身体内部那些不见天日、连我自己都无法关注的脏器有关,以我这样一个几乎被生活抛弃的女人,得到这样的关心,怎能不让我感动呢。    

  张同伸过一只手,从我眼皮底下拿走病历,接着,他飞快地开了一张住院单,让我去办住院手续。    

  我接过住院单,像小时侯折纸似的将住院单仔细折好,握在手心里,看着张同那双疲劳得布满血丝的眼睛,然后我说我并没有住院的想法,至少目前为止我没这个打算。张同睁大眼睛,没来得及说什么,下一位就诊的病人已将她的病历放在他面前了。张同指着角落里的一张空椅子,让我坐在那等他。    

  我坐在张同指给我的椅子上等我的爱情。    

  每一个幻想型的女人都在等她们的爱情,在漫长而无聊的日常生活中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看着张同询问病人的神情,不由得让人在他的脸上写满“真诚”二字。我的心里因为一种涌动的情感,又一次地感动了自己,我看见夕阳的光线,像一层橘子酱厚厚地涂抹在张同的身上,也就等于涂抹在我的幻想着的爱情上,涂抹在即将到来的死亡上。    

  “为什么不住院?你应当积极配合医生治疗。”    

  张同整理着桌子,眼睛不看我,只偶尔用余光瞥我一下。    

  我故意不顺着他的思维走,我知道与一个成功男人的思维悖逆会有怎样的结果,我说看病是我的自由,治病也是我的自由,大夫应当尊重病人的意愿。    

  “生命是宝贵的呀,谁都没有权力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    

  张同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极其真诚,几乎让我感动,但我突然想到了死,这个念头当然由张同引起,他的那种真诚恐怕是因为见惯了死亡而磨砺出来的;而一个人死后就再也无法感动了。这个灰色的死亡念头一出现,我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意再与这个世界上的人交流。所以我不再说什么。    

  临出诊室的时候,张同将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化验单的背面递给我。    

  从X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夜幕像一只不透气的罩儿只罩住了我一个人,绝望像水草一样缠住了我,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我的了,换句话说,从今往后世界上的好与坏都与我无关。比如此刻大街上的灯光,包括照明的路灯,以及装饰用的霓虹灯,无论它们发出什么样的光芒,都奈何不了我黑暗的心灵了,我要同死亡握手去了。    

  充其量我只是这个城市河流里的泳者,而且技艺低劣,我没有速度也没有技巧,还被水草缠住,不得脱身。我在不息的人流中穿过,那些令我嫉妒的健康的人们,正露着整齐的牙齿说笑、咀嚼着。    

  我掏出手机想给一个人打电话,一个关心我,与我有着某种关系的人。我想到我的前夫,那个精明的生意人;想到梁雨,一个只知道吃和性的“新新人类”,又想到了我那些挣扎在爱情线上的女朋友们,我没权力打搅别人,打搅他们(她们)痛苦、欢乐、有爱或无爱、幸福或不幸的平凡生活。最后我突然想到了老总,于是我站在米市大街基督教协会旁边那条叫煤渣胡同的口上给老总打电话。


第一部分21克爱情 3(2)

  接电话的是老总的夫人,声音嫩得像二八女郎。她问清找谁后,就亲切地呼唤老总的名字,让他接电话。我一听到老总亲切熟悉的声音,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握着那只诺基亚8210型号的小巧的手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泪流满面。    

  老总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他大声地喊我的名字:    

    

    

  “小萁,我知道是你,这就是你的手机号码,你怎么了?快告诉我,这些天你一直看病,是不是有什么不好,你尽管对我说,你在哪?要不要我去找你!”    

  我从老总的话里听出他对我的感情太真挚了,真让我感动。我泣不成声地说:    

  “老总,我对不住您,我不久于人世了,没法再跟您干活了……”    

  没想到老总听我这么一说竟笑了,我听到他在电话的那头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让我别再开玩笑了,杂志社的事情已经够让他挠头的了。我停住抽泣,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    

  “老总,我真的没跟您开玩笑,我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能活多久还很难说。”    

  我听见老总紧张得开始喘粗气,这回轮到我为他担心了,我怕吓着他,怕他会犯心脏病,就故意口气松弛半开玩笑地说:    

  “这回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就当体验一回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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