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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围城 作者钱钟书-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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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否则他更要对住×记号出神。 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讲中国人生观的著作翻成英文,每月到国立银行领一笔生活费过极闲适的日子。董斜川的父亲董沂孙是个老名士,虽在民国作官而不忘前清。 斜川才气甚好,跟着老子作旧诗。 中国是出儒将的国家,不比法国有一两个提得起笔的将军,就要请进国家学院去高供着。 斜川的将略跟一般儒将相去无几而他的诗即使不是儒将作的,也算得好了。 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这对于士兵,倒未始非福。他作军事参赞,不去讲武,倒批评上司和同事们文理不通,因此内调。他回国不多几天,想另谋个事。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在这样高。 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庵那些乾嘉习气, 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後审查。 董斜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 方鸿渐心里诧异。 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莎(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么一回事。
  鸿渐攀谈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么哲学问题?”
  褚慎明神色慌张, 撇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来了。 我这样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干什么?”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 我那位朋友苏小姐,新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 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旧诗不能比! 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么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它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 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或者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 辛楣道:“今天本来也请了董太太,董先生说她有事不能来。 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 她画的《斜阳萧寺图》,在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 她跟我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 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的确, 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 说时摇头慨叹。
  方鸿渐闻所未闻,甚感兴味。 只奇怪这样一个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气活像遗少,也许是学同光体诗的缘故。 辛楣请大家入席,为苏小姐杯子里斟满了法国葡萄汁, 笑说:“这是专给你喝的,我们另有我们的酒。 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学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诗人, 方先生又是哲学家又是诗人,一身兼两长,更了不得。 我一无所能,只会喝两口酒, 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两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鸿渐吓得跳起来道:“谁讲我是哲学家和诗人? 我更不会喝酒,简直滴酒不饮。”
  辛楣按住酒壶,眼光向席上转道:“今天谁要客气推托,我们就罚他两杯,好不好?”
  斜川道:“赞成! 这样好酒,罚还是便宜。”
  鸿渐拦不住道:“赵先先生,我真不会喝酒,也给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会喝酒的留法学生?葡萄汁是小姐们喝的。 慎明兄因为神经衰弱戒酒,是个例外。 你别客气。”
  斜川呵呵笑道:“你即不是文纨小姐的‘倾国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劝你还是‘有酒直须醉’罢。 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苏小姐道:“鸿渐好像是不会喝酒——辛楣这样劝你, 你就领情稍微喝一点罢。” 辛楣听苏小姐护惜鸿渐,恨不得鸿渐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这愿望没实现,可是鸿渐喝一口,已觉一缕火线从舌尖伸延到胸膈间。 慎明喝茶,酒杯还空着。 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 说已隔水温过。 辛楣把瓶给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罢,我不跟你客气了。” 慎明倒了一杯, 尖着嘴唇尝了尝,说:“不凉不暖,正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外国补药瓶子,数四粒丸药,搁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 苏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养生!” 慎明透口气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体,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捣乱——辛楣,这牛奶还新鲜。”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 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冻着。 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 她开奶牛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呼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 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 文纨,吃完饭,我还有一匣东西给你。 你爱吃的。”
  苏小姐道:“什么东西?——哦,你又要害我头痛了。”
  方鸿渐道:“我就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东西,下次也可以买来孝敬你。”
  辛楣又骄又妒道:“文纨,不要告诉他。”
  苏小姐又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国想吃广东鸭肫肝,不容易买到。
  去年回来,大哥买了给我吃,咬得我两太阳酸痛好几天。 你又要来引诱我了。“
  鸿渐道:“外国菜里从来没有鸡鸭肫肝,我在伦敦看见成箱的鸡鸭肫肝贱得一文不值,人家买了给猫吃。”
  辛楣道:“英国人吃东西远比不上美国人花色多。 不过,外国人的吃胆总是太小, 不敢冒险, 不像我们中国人什么肉都敢吃。 并且他们的烧菜原则是‘调’,我们是‘烹’,所以他们的汤菜尤其不够味道。 他们白煮鸡,烧了一滚,把汤丢了,只吃鸡肉,真是笑话。”
  鸿渐道:“这还不算冤呢! 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里,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 我们这老世伯光绪初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 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鸿渐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门! 今天听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夹鼻眼镜按一下,咳声嗽,说:“方先生, 你那时候问我什么一句话?”
  鸿渐胡涂道:“什么时候?”
  “苏小姐还没来的时候,”——鸿渐记不起——“你好像问我研究什么哲学问题,对不对?” 对这个照例的问题, 褚慎明有个刻板的回答, 那时候因为苏小姐还没来,所以他留到现在表演。
  “对,对。”
  “这句话严格分析起来, 有点毛病。哲学家碰见问题,第一步研究问题:这成不成问题, 不成问题的是假问题pesudoquestion,不用解决,也不可解决。假使成问题呢,第二步研究解决,相传的解决正确不正确,要不要修正。 你的意思恐怕不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而是问我研究什么问题的解决。”
  方鸿渐惊奇, 董斜川厌倦,苏小姐迷或,赵辛楣大声道:“妙,,分析得真精细,了不得! 了不得! 鸿渐兄,你虽然研究哲学,今天也甘拜下风了,听了这样好的议论,大家得干一杯。”
  鸿渐经不起辛楣苦劝, 勉强喝了两口,说:“辛楣兄,我只在哲学系混了一年,看了几本指定参考书。 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虚心领教做学生。”
  褚慎明道:“岂敢, 岂敢! 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作。 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
  充乎其量, 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 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 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 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 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 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 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学家学家’philophilosophers。“
  鸿渐说:“philophilosophers这个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头脑想出来的?”
  “这个字是有人在什么书上看见了告诉Bertie, Bertie告诉我的。”
  “谁是Bertie?”
  “就是罗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学家,新袭勋爵,而褚慎明跟他亲狎得叫他乳名, 连董斜川都羡服了,便说:“你跟罗素很熟?”
  “还够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请我帮他解答许多问题。” 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 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方先生,你对数理逻辑用过功没有?”
  “我知道这东西太难了,从没学过。”
  “这话有语病,你没学过,怎会‘知道’它难呢? 你的意思是:”听说这东西太难了。‘“
  辛楣正要说“鸿渐兄输了,罚一杯”, 苏小姐为鸿渐不服气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厉害哪! 吓得我口都不敢开了。”
  慎明说:“不开口没有用,心里的思想照样的混乱不合逻辑, 这病根还没有去掉。”
  苏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 我们心里的自由你都要剥夺了。 我瞧你就没本领钻到人心里去。”
  褚慎明有生以来,美貌少女跟他讲“心”,今天是第一次。 他非常激动,夹鼻眼镜泼刺一声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溅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 苏小姐胳膊上也沾润了几滴。 大家忍不注笑。 赵辛楣捺电铃叫跑堂来收拾。 苏小姐不敢皱眉,轻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飞抹。 褚慎明红着脸,把眼镜擦干,幸而没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脸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虽然‘马前泼水’,居然‘破镜重园’, 慎明兄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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