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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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爸呢?”
“我爸怎么啦?”
“他把胜哥给告了,”陆平说,“胜哥死了,你知道吗?”
“他该死。他害死了我姐,如果不是他想强奸我姐,我姐也不会掉下河淹死。”宋颖仪说。
“也是,”陆平说,“胜哥这样死了也好,还算光彩。将来我死了也许名声比他还臭。”
宋颖仪堵住陆平的嘴,“不许你说死!你绝不能死,我绝不会让你死。要死我们一块死,我死了你才能死!”
陆平笑,“你看,你说的全是死。”
“好,我不说了。”宋颖仪说,她抱着陆平。
他们的拥抱从深夜到天亮。
宋丰年等陆平给客人理完发走了以后,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让陆平到后房去看。
陆平看到的是美国在日本扔原子弹的消息。
宋丰年跟着进到后房,忽然发现理发师的卧室第一次变得那么整洁,他只想赞许,却没想到别的。“这就对了,干干净净,多好。”
陆平说:“不是闲着没事吗,就想到收拾屋子。”
宋丰年说:“等日本人走了,我们的理发店生意还会好起来。”
陆平说:“我再也不用去摸捏日本人的死头烂脸了。”
宋丰年说:“日本人不是没走吗?去还得去,都要到头了,万一把日本人得罪了,搭上条命多不值得,你说是吧?”
“房间收拾得这么干净,我就是不想死。”陆平注视着床说。现在的床上虽然空寂无人,但他的回忆和幻想始终都是他和宋颖仪——他和二小姐在床上颠鸾倒凤,废寝忘食,像从冬眠期醒过来后的蛇。床上的声响在他耳内依然如春雷般令人亢奋。
此刻莫名其妙的二小姐的父亲就在身边,但理发师旁若无人。
第二部分清除汉奸的运动(图)
军营里的日本兵颓废沮丧到了极点,仿佛死神或末日降临。三个小时前,他们相继收到两份命令,内容几乎完全相同,就是无条件投降。所不同的是命令有一份来自日本天皇,还有一份来自被他们侵略的中国。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停止了所有的军事行动并全部撤回军营,等待中国军队的受降。
等待投降的日本兵不吃不喝,他们或静坐或静卧,神思恍惚,像无可救药的邪教徒。
相比之下,肥前大佐的行为要积极很多——他居然有空有心思去喂马和狼狗,这两只为肥前赴汤蹈火,和主人一样罪恶滔天死有余辜的动物,正在享受着丰盛的晚餐,因为肥前把士兵咽不动的食物都给了它们。它们摇摆着尾巴感谢主人,吃得津津有味。肥前大佐分别摸着它们的毛发,以此做最后的告别。
请来的理发师已经到了,在庭院里等着为肥前理发。
肥前对理发师已经不陌生,就像他的中文已经很流利了一样。他为理发师这时候的到来感动,并点头致谢。“最后一次请你给我理发。”他说。
陆平理发师不温不火,和对待其他人没有两样,显得很职业化。他麻利地做理发的准备,操作步骤从头到尾一样不少。
肥前大佐在音乐和随之而起的士兵哭声的陪伴下,满足了自杀前整洁容貌的愿望。
受降部队如期而至,在中国房顶招摇了八年的膏药旗断然落地,代之升起的是中国本土的旗帜。接受战败事实的日本士兵列队向捷足先登的国民党军队缴械投降。
投降的日军里没有肥前的身影,翻译官高元和理发师陆平同时指着一个方向,并走在国军官兵的前面。
虚掩的房门被一脚踢开,肥前跪倒在地,一把长剑插在他的腹部,黑血涂地。
庭院里忽然传来两声枪响。
国军士兵枪毙了肥前的战马和狼狗,他们将仇恨宣泄在这两只畜生身上。
清除汉奸的运动如火如荼。
在和顺监狱的一间牢房里,关着高元、宋丰年和陆平三个人。他们像栓在绳子上的三只蚂蚱,插翅难飞。
高元真诚地看着宋丰年,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因为他有一个做师长姨太太的女儿,这是他们活命的唯一一条小路。高元说我早就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女儿,但是我没有告诉日本鬼。我对你够不够意思?宋丰年说够意思。高元说那你要回报我才行,你懂我的意思吗?宋丰年说我懂你的意思,可我要先得救才行。我女儿要是救得了我的话,已经把我救出去了。高元说我是说万一,万一你有活命的机会,可别忘了帮我说话,救我出去,啊?宋丰年说一定。高元得到许诺,但还是不放心,因为还有个理发师的存在,是他求生的竞争者。他同样真诚地看着理发师,希望理发师把生的机会让给他。陆平说你放心,这里有三条命,我是第三条。高元说谢谢你,兄弟。
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和谢意,高元把自己的铺位和陆平的床位做了调换,他睡在了马桶边。还有唯一一把被他长期把持的扇子,也换给了宋丰年专用。他悉心侍候宋丰年,为他赶蚊子、扇风、按摩,像一名孝子照顾父亲。
高元态度的转变,使一向对他敬畏三分的宋丰年成为监舍的老大。他充分享受着做老大的待遇。他看着左右两个懂事的小伙,多少年来没有儿子的遗憾,在监牢里得到终结。
行刑队十一个人,站在前列的有九个,他们每人举着一把长枪,对着三个目标。
宋丰年、陆平、高元面对瞄准自己的枪口,丝毫不怀疑脚下就是生命的终点,已经没有活路可走。见惯了杀人的高元本应该冷静地面对死亡,但他的表现比另两个人更失魂落魄,原因是将被杀的人包括了他自己。相形之下,宋丰年和陆平的神态虽然不能说是视死如归,但起码眸子还见有回光返照。陆平甚至还挤出一个笑容,那是针对高元做出来的,因为他想到高元在监牢里为了活命在宋丰年和他身上所做的努力全部白费,不由得有了一丝快意。他决定将快意保持到枪响。
一队人马飞奔而来,把阎锡山的手谕交给行刑队队长。行刑队队长把手谕内容向行刑人员作了传达。九支长枪仍旧瞄准,所变化的是只对着一个目标。
行刑队队长手起手落,九枪齐声射出子弹,全打在高元身上。
第二部分陆平不再是参谋,而是理发师(图)
宋丰年抱着女儿老泪纵横,血缘亲情溢于言表。他女儿身边是他女婿,像恩人般看着他这名岳父和站在身后的理发师。
陆平和叶江川是第一次相见。陆平称叶江川师长,但师长却称陆平表哥,“你虽然年纪比我小,但按理我应该称你表哥才对。”他说。
被称作表哥的陆平从宋颖仪丢过来的眼色接受和认可了这个身份,并得到了善于见风使舵的宋丰年的进一步证实。“对,是颖仪的表哥。”宋丰年说。父亲的认定使宋颖仪找到了和陆平亲近的理由。她甜蜜地看着陆平的眼睛说:“表哥,你什么时候回上海?你要是回上海,我跟你一起去,去看姑妈。”
陆平说:“我想回去。我五六年没回去了。”
宋颖仪说:“你才五六年,我长这么大都还没去过上海呢,也没见过姑妈。我要跟你去上海,就可以见到姑妈了。”她转而看宋丰年,似在征求父亲的同意,实则在做某种暗示。
宋丰年说:“方便的话就去。”
宋颖仪说:“现在不打仗了,有什么不方便的。”
宋丰年说:“你现在嫁人了,不是由我替你做主了。”
宋颖仪挽过叶江川的手,说:“你是说江川呀,他当然会让我去啦。他说过等抗战胜利了,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不是说过?”
叶江川说:“我说过,说过。”
宋丰年说:“陆平回了上海,理发店怎么办?”
宋颖仪说:“你以为理发店还开得下去呀?和顺谁不知道你们的事?你们以为还能在和顺呆得下去呀?为了救你们我和江川费了多大劲才……不说了。”
叶江川说:“多亏了阎长官开恩,你们才……幸好及时,不然……好了,都过去了。”
宋丰年盯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自己的女儿关系暧昧的理发师,说:“你真的要回上海?”
陆平说:“我说我想回去,但没说一定要回去。”
“就是,”宋丰年说。他看着在父亲和丈夫面前居然编着美丽谎言的漂亮女儿,“陆平……你表哥都不回去,你还去什么上海?”他阻止谎言的蔓延当机立断,“要去,也是我去。我把他从上海带来的,应该由我送他回去。”
“什么呀?”宋颖仪说,他对父亲的不配合感到失望,还有对情人的模棱两可的失望也包括在内。
“我看这样,”叶江川说,“上海暂时就不去了。和顺那边也不好呆了,你们就留在我这吧。”他看着宋丰年和陆平,“岳父大人就安心养老,我这个小表兄呢,就给找个事做。就在师部当参谋,怎么样?”
宋丰年抢在陆平前面表态说:“不行,陆平怎么能当参谋?他是理发师,只会理发。我看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另外开店。”
“没问题,没事,”叶江川说,做女婿的他没有岳父的担心,他似乎对妻子的红杏出墙还蒙在鼓里。“我当兵打第一仗的时候直尿裤子,现在还不是一样当师长?”
陆平的表态至关重要,他说:“我在上海当理发师的时候,也杀过人,是一个日本人,当然我想那是误杀。”
“很好!说明你有当军人的天性嘛,”叶江川说,“就好好干吧。”
宋丰年还想申明什么,女儿阻止了他。宋颖仪说:“爸,年轻人的事,你别管了行不行?”
少校参谋陆平每天的工作是把师长要看的文件送给师长和把师长看过的文件收回,这是参谋长给他的任务。这个任务轻而易举,但是责任重大。师部有六个参谋,但能接触全部文件的只有他一个。参谋长谭盾说只有最可靠的人才能担当这项任务,而你和师长的特殊关系决定你的忠心无须考验。陆平说那以前呢?参谋长谭盾说以前,核心文件都是我亲自给师长送去和收回。陆平说谢谢你的信任。参谋长说谢我干什么?这是师长同意的。
叶江川接收陆平送来的文件,放在桌上,又把看过的文件交给陆平。整个文件交接的过程也就一分钟,加上四分钟来回,在机要室或参谋长办公室还要两分钟,一共七分钟,七分钟里还有六次敬礼,这就是陆平一天的工作,也就说除了这七分钟,所有的时间都是陆平的业余时间。
七分钟以外的陆平不再是参谋,而是理发师。
经常把陆平叫唤去理发的全是参谋,他们今天这个叫,明天是那个喊,现在你理,待会儿轮到我,五个参谋轮流使唤陆平,每人每次都能拉来六七个打算理发的人,总之让陆平理个没完,时刻充当理发师的角色。他们巴不得全师的人都知道,新来的参谋不懂军事,只会理发,而且一个连地图都看不懂的参谋,也只能理发。只有如此,才能平熄他们心中的不服的怒气,因为这个低贱的人,第一次穿军服就是少校,而他们之中谁不是从战场豁出半条命才得到这等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