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颜-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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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愣，小心地看我脸色，说，龙姑娘不知道么，藤花镇自三月前就开始闹凶兽，近日越发凶了，连主人都镇不住，现在大家都准备逃难呢。
他顿一顿，又说，姑娘放心，主人说，姑娘只要不离开顾家，就可平安躲过一劫。
我脑中轰然一响，眼前又闪过那麒麟的脸。它在那赤足抱猫的少年脸上，冰冷而忧伤地看着我。少年的眼睛如此漂亮。他站在我的身边，轻衣低垂，温柔地叹息。
我避过家人，匆匆跑到街上。四处都是逃难的人群。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们衣着柔软，面目模糊，惊慌不已。我在人群中，仓皇奔跑，几欲落下眼泪。我找顾离殇，找不到。我抓着那空荡荡的，居住过兽的图鉴，全身发冷。从兽出现的第一日，他就知道一切。只是他装作不知，放跑了，所有的兽。他是因为什么，要如此隐瞒我。我在他身边十年，竟不及一个非妖即鬼的小颜。他把所有的秘密与她分享，独独留下我一个在为他枉费无数担忧。我抓着头发，把十指插进去，在长街上唤他的名字。无人应我。整个小镇已陷入疯狂，没有人注意一个哭泣的女子。
耳边有人低地叹息。我恍惚回头，却见那少年一身轻衣，隔着人群看我，麒麟面具后的眼睛如此漂亮。他走到我的身边，抓住我的手腕，看那月牙形的伤口。他笑，似舒了一口气，说，只要有这个在，那兽便不能靠近你分毫。
我大喜，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他面前，说，先生，请你救顾离殇，只有你可以救他。他一笑，说，你怎知有危险的是他，却不是你？
我愣住。
在这个恐慌的小镇里，我只担心他。顾离殇，昆仑墟主人顾离殇，所有妖邪的敌人，兽的朋友，没落的大煌王朝最后的守护者。可我总是忘了这些，我被恐惧缠绕，时刻担心他离我远去，疾病，战争，死亡，都是我潜藏的敌人。
我只担心他。
我彻夜无眠，看那本兽的图鉴。只是所有的兽都远去了，他放走了它们。我摸一摸空荡荡的图鉴，隐约有烟色的字迹在纸张间浮现。我知它定会前来，那只兽，它潜伏在黑暗中，窥视已久，蓄机待发。我手心冰凉，茫然无措，只想早日得见这兽的真面目。小无在我身边，看那巨幅的图案，眼中有笑意。我抬头看他，他眼睛漂亮，影子柔软，走一走，便可闻到花朵清浅的气息。我一阵恍惚，错愕，隔了面具，只觉他一笑便可倾城。于是呆呆地问他，你是谁？他笑一笑，伸手去抚摸那图样，笑声迷人。似发现了世间最有趣的物件。他说，顾离殇啊顾离殇，十年不见，你倒是越发笨了。竟连这样一只小小的兽都斗不过。
我大惊，他笑声单纯，姿态慵懒，有若孩童。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没来得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偏偏还轻飘飘扔过来一句，真没用。
我整个人呆在当场，他却开心一笑，不知从哪里抱出那只猫来，一把将它扔在我怀里。我大惊，以为它又要咬我。他开心一笑，说，小汐，我把这只猫留给你，你记得要顾离殇每日饲它泉水和花瓣，三月以后我来寻它，若是掉了一分肉，你让他洗干净脖子来见我。
我诚惶诚恐地点头。他顽皮一笑，转眼已不见踪迹。我顿时哭笑不得。盯着那猫，发了半天的呆。它瞥我一眼，目露不屑。我大怒，要扔它，它似乎一笑，神情妩媚。我顿时毛骨悚然，疑心自己出现幻觉，只得乖乖抱了它，在屋中静坐。迷糊间，竟睡着了。只觉耳边隐隐传来那兽凄厉的叫声。有水滴落到我的唇角，伴有一个女孩子隐隐的哭声。我恍惚起身，却见小颜站在街的拐角，怀中抱了一只兽，眼泪不停的地往下落。那兽目光忧伤，在她怀里悲伤地呜咽。分明是那失踪多日的麒麟。我大惊之下，手忙脚乱地去抓她，手指触到她胳膊，却扑了个空，只觉四周寒气逼人，她像一片薄薄的剪纸一样漂浮在我眼前。见我震惊地看着她，她笑一笑，看着怀中的兽。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说，姐姐猜得没错，我并非人类，我来顾家，只为阻止他继续害人。
我脑中轰然作响，隐约可见一黑发男子对我淡淡地微笑，他发色极黑，肤色苍白，身姿修长，神色间有掩不去的忧伤。我看着他，身体发冷。我知道，她说的是他，不是它。他是麒麟，仁兽麒麟，圣兽麒麟，守护煌王朝万世太平的神兽麒麟，俊美慈悲的神兽之王。我无数次在远离藤花镇的昆仑墟里见过他。他对我笑一笑，我的眼泪很快就落下来。那个以兽的形态居住在锦缎上的男子。他心怀慈悲，以仁渡世人，却是为了什么，沦至今时今日的境地。他躺在小颜怀中，再也不是人的样子。从此它是真正的兽，纵使有千般心事，也无人能读懂的兽。然而她不管这些，他躺在她怀中，用身为兽的，伤痕累累的手掌去碰一碰她的脸，她很快就呜咽起来。她说，我爱他。
在这世间，她关心的，独独是那只兽。那不知为何，迷失了心志，为害世间的兽。他来害顾离殇，她便追踪而来，处处与他作对。他不喜爱画，她便画了巨大的画卷来令他远离。他害怕人间的烟火，她偏要在顾家做出精美的饭菜，甚至织了绣有克制他的图案的衣饰来驱逐他。她流着眼泪，把他的敌人服伺得如此周到，甚至在他身边织了这样一张绵密的网。她做这一切，只因她害怕，煌王朝是这样一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病入膏肓的怪兽。它就要死了，可是它依然苟延残喘，终有一天要把守护它的神兽扭曲成一只性情暴烈，残害苍生的凶兽。她要赶在一切发生前拯救他。然而他的神志逐渐清醒，她却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她把那绣有麒麟图样的荷包送到我面前，说，姐姐，请你把这夏日兽送返先生，小颜心愿已了，它该另寻一个主人了。
我大惊，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含笑不语，转身，退至街角的紫藤花架下，似一片薄薄的水雾一样隐去。
回头，却见顾离殇拿着一本画卷，神情憔悴，不知已站立了多久。他走到那兽面前，摸摸他黑色浓密的鬃毛，问它，你还有何心愿未了？它伏倒在地上，只悲伤地看着他，发出一阵低低的呜咽。顾离殇叹息一声，看一眼那空空的锦缎，再看一眼它。它遍体鳞伤，他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衣上，已破了一些洞，伤口凌乱，有红色的液体正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他笑一笑，在它身边坐下来，摸摸它的伤口，他说，你放心，我不会亏待老朋友的。
我走过去，终于忍不住拥抱住他，抚摸他手臂上的伤口，难过得直掉眼泪。他只是笑，声音低沉，说，别哭，别哭。我抬头看他，他的脸上有伤，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眼中有血丝。这张脸，我又一次记住了，这张脸，是我爱着的男子的脸。好在他平安回来了，他又一次远离了伤害和死亡。一如以往他每一次瞒着我去执行任务，有惊无险，功德圆满。
但我想到小颜，眼泪终于还是落下。
长乐十九年，大煌王朝最后一只麒麟死去。此时距小颜离开仅仅半年。我至昆仑墟去看他，乘马车，一路颠簸，拿了那绣有夏日兽的荷包去找他。半年的时间，他拒绝住兽的图鉴，对一切丝质的物件悲鸣，顾离殇便将他带至昆仑墟，华服美食，待如上宾。只有在那里，他才得以人的形态行走。离开昆仑墟，他依然是一只通体漆黑，眼神悲凄的兽。他发长及脚，形销骨瘦，苍白却不失神兽风采，俊美无比。我把那夏日兽的图鉴给他，他笑一笑，眼神悲凄，淡漠地向我道歉。哪料三日以后，却听闻他绝食自尽的消息。
在即谷城某个偏僻的小茶馆里，我拉了顾离殇的手，听那说书人讲兽的故事。据传夏日兽为上古神兽，形似麒麟，貌丑，眼神凶恶。麒麟可化为人形，多为清瘦男子，发黑色，身长，姿容俊美。夏日兽不能。麒麟择锦缎而居，性善，然国势衰微，麒麟性情大变，为凶兽，祸及国人。独夏日兽可克制其凶性。夏日兽喜钱物，择荷包而居，尤喜绿色，食水藻。传夏日兽自绿落神国出逃，遇妖或鬼魅认其为主人。使其具人形，除妖气，灭鬼气，主人与常人无异。然主人有求，夏日兽必应。心愿得成，伺主自毁其形，七世不得为人。夏日兽出逃，复觅新主。此兽性恶，然酷似麒麟，故同为上古神兽。
那说书人的声音，清浅迷人，我呆呆抬头。就见帘子后面，坐了那穿山峦图案轻衣的少年。他把故事讲得如此生动哀婉，似有水珠在字句间轻宛滚动，小茶馆中的女子，盯住他纤长的手指，白皙的锁骨，只顾呆呆地出神。我沉浸在悲伤中，想小颜，想那麒麟兽，不觉落下眼泪。他却一笑，掀了帘子出来，走到我面前，说，龙姑娘。
他似对顾离殇视而不见，说，你回去对顾离殇说，多年不见，我还是很想他的，哪日得空，定会去拜访。
顾离殇本来在发呆，闻言手一抖，把手中的茶洒了一身。他似想到那弄得他头痛的猫，苦着脸问我，汐儿，我们要不要去江南避避。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大笑，想到他手忙脚乱喂猫的样子，一时间，心中郁闷消除了大半。
窗外，有水滴啪地掉下一朵，我擦一擦眼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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