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八岁 作者:皮皮-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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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后来,我慢慢地意识到我对这件差不多被人忘记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我把这种忧虑对一个朋友说了。他说,我想从中捞油水,他认定是这样。我理解他是因为首先理解了他的职业。而我的职业与文字无涉,产科医生。但我总要回答自己。于是,我对他说,也许我还会认识像于巴儿和柿子这样的小男人和小女人,有一天,我跟他们闲聊的时候,可能可以给他们讲一个故事,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有益,我不能总讲故事的结尾,那代人肯定不喜欢死亡的故事结尾,不论是什么方式的死亡。所以哪,我应该先知道这个故事,然后把它记熟。
我的朋友说他喜欢我这种样式的浪漫气质,我们就中断了往来。于是我的朋友来信说:
〃你总是按照某本你自己喜欢的书中的模式修正自己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处。你感兴趣的那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您尽管对它感兴趣好了,只是别因此限制依本来就不够丰富的想象力。有一天你忍不住读我的故事集时(我就要出本故事集了),你发现那个故事和你自己一起在我的故事里动来动去,你肯定会有感受。我等着听那种感受。〃
五
她来找我是一天中午,我很窘。她笑呵呵地看我,我也以同样的表情看着她。我说我很窘是我根本不知道她户口本上写的那个名字。我不能叫她一个梨。那天都见警察甩甩搭搭地走了。是她追上去的。两个大奶子一颤一颤的。警察肯定看不惯她高得快把衣服撑破的大奶子,所以对她那么冷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只是我没有蔑视她的道理。
我说,你跟我一块干吧。
她说,包饺子我内行。
我说,中午饭只有我一个人,你也在吧。
她同意了。
我跑到公共电话亭,给爸妈各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来了朋友,中午饭请他们自行解决。
她说她到我这儿来是因为亲眼看见我人心肠好。她是指我和居委会那些老太太们一起料理后事的事。
〃我见过小干巴儿。他说他妈不好。他没在我面前做别人说的那些坏事。我有些可怜他,我知道你恨他。〃
〃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恨你。〃
〃小干巴儿不太懂事,现在他死了,我还根啥,那样就没意思了。〃
〃是啊,人死了就一了百了。〃
饭后的谈话我还在考虑,是不是也把它算作将来要讲的故事中的一部分。把这些东西讲给那代人听是不是合适。那代人在伦理道德上要走到哪一步?
先是提起干巴儿哥。
在火葬场我很偶然听说干巴儿哥关在六监狱,他有肺病,所以才把他关到专关有病犯人的监狱。我告诉他干巴儿死了。他也没震惊,不过,看得出他挺爱弟弟的,他很了解他,他自己一直很肯定。
他没提到我吗?
他说了一件事,干巴儿骂了你。
我也骂他了。
他没多说你,甚至没让我悄话给你,也许他以为我不认识你。
说这些没用。我这种女人不在乎这些感情,在乎也没用,只有不在乎。干巴儿骂过我,我也骂他7,他还打过我一次,不过他也挨打了。现在我都能想得开,我不恨他,他跟我一样倒霉。我跟干巴儿哥好,都是因为干巴儿。一开始我们都想帮他,后来发现不行,就随他去了,我也说干巴儿死了比活着强。柿子挺不错的,干巴儿后来一直没出大事,多亏柿子。干巴儿死了,谁都敢说东道西的,人哪,完蛋。
我预感到她下面的话要说很长,很不想听。我知道她非说不可,我非听不可。于是,我挪开椅子坐到沙发里。
她说完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她没哭,我也没哭。她走和她来一样,乐呵呵的。晚上我熟记了她说过的话。我想它应该是讲给那代人听的故事中的一个必需部分。
那女孩儿叫纪真。她父亲是小学教师,很早就死了。她有很漂亮的皮书包,是用软软的羊皮做的。她长得很白很胖,头发稀疏地贴住脑皮,杂技团的人说她不行,不能当杂技演员。她偷偷哭过几次。后来曲艺团又来招生,又说她也不能当曲艺演员。她认为他们都说不行是因为她太胖。有一次她看演出发现一个说西河大鼓的女演员比她还胖。
她问:这么胖怎么还能当演员?
她妈说:她年轻时不这么胖,只要当上了演员,怎样都没关系了。
她从此不再想胖瘦的事了。
有很多事发生转变都和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有着意想不到的联系。那女的命运是随着一栋快要倒塌的房屋发生改变的。
那女孩叫颌顾。她爸爸是因为给别人算命挣黑钱被开除的。她妈妈也是因为这跟他爸爸离婚的。她妈妈又找了一个造反司令,额顿马上又有一个小弟弟,叫干巴儿。
纪真和颌顿都知道他们的同学大房家的房子快倒了。他们的学习小组因此由大房家搬到颌顶家。
纪真不知道大房不来。她听见颇顿的后爸支使颔颀去买香烟。颁顾不去,后来又去了,临走也没跟纪真打招呼,急匆匆地闯出门去,好像一个旁观者急着逃离可怕的杀人现场。纪真想一定是她爸爸多给了好多钱。这时她想大房马上就来了。
大房家的房子终于倒了,是被推倒的,大房没来。
她主动跟那个一直都在拼命吸烟、脸色很暗的男人说话,她是怕了。
她说,大伯,不见你去上班,能挣钱吃饭吗?
他朝屋门走去,闩上门锁。
她说,大伯,大房也要来,他就要来了。
他不会来了。
她说,他肯定会来。他从来都没缺过。
今天他不会来了。
她一步一步朝屋门退去。颇顾可能就在楼梯上跑着呢。这想法是她眼前推一的一点亮光。她被整个抱起来,一切都暗了下去。
她被一股辛辣的烟味儿呛得咳嗽起来。她坐起来,颌顶的后爸坐在椅子上吸烟。她第一个念头是颌顿来了。颌顿把烟给了他爸爸,看见她这个样子吓跑了。
她知道刚才发生了一件事。她好像一下子变得稳重了。她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着穿上裤子。她觉到他在看她,她动作很慢,她的一根辫子散了,她回到床上找头绳,她重新系好辫子,她拿起自己很漂亮的羊皮书包,她向门口走去,她轻轻关上门,她用手轻轻抹掉脸上的泪水,新的泪水又涌下来,她仰起头,把眼睛冲向火红的太阳……
她慢慢地长大了。学会了一种新的生活。白天下田,晚上听那个快七十六岁的老太太讲村里的事。她从没怨过妈妈把她送到农村,送进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太太家。她只有很少的时候才想到上学。她盼着有一天妈妈把她接回去。她并不很清楚,她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能回家,她一定常来看看〃姥姥〃,〃姥姥〃要是死了,她就不再来了。
纪真终于回家了。〃姥姥〃对她说:〃我叫人写信喊你妈把你接回去。听村里人说,有好几家准备了彩礼,就要提亲了。你命里注定不该是个乡下媳妇,还是回城,回家去好。〃
她回家了,却很少和妈妈说话,她觉得不习惯。有一天,妈妈说:
〃纪真,你有什么心思。
〃真是怕我跟农村人结婚才接我回来的吗?〃
〃顿顿的后爹自杀了。
她好像没听懂妈妈说的什么,过了很久,她笑了,笑声从她的喉咙中苦涩涩地滚出来。
〃真想不出他那种人居然也能自杀。
她又笑笑。
〃他死在狱里。
〃那天晚上他来咱们家,你们说了什么。把我送走的时候说七年以后才接回来。
妈妈哭了。
〃我是为你好,我那时候有什么办法。你应该懂。
〃这七年里,好多事我都想懂了,所以我没给你添麻烦。
〃那为什么还提这些。
〃我只是想问问当初为什么不告他。
〃告他你也毁了。
〃现在我没毁吗?告他,他会早死。他也是命该如此。
妈妈沉默。
在纪真与妈妈第二次吵架以后,纪真搬走了。她说那是第一次向妈妈抱怨。她怨妈妈把她从〃姥姥〃家接回来。在村里人准备求亲的当口,她本来可以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回城以后,她后悔了。
六
我们到达现场以后很快就证实了不是他杀。地上有两个空药瓶,他们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我们处理一下现场,等化验结果一来,我们便走了。
回到家里,我对家人讲了发生的事。妈妈倒是同情他们;爸爸说社会风气真是每况愈下。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忆他们死后现场的情形。我见过他们。
事情是这样。
夏天,在大剧场,我值班。那天下午两点左右,放映日本片《山本五十六》,当然是内部片。规定不准非成人入场。当工作人员把他们一起带进值班室的时候,我想,大门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呢?
后来我发现那男孩儿滑稽。他们运气不好,电影误场了。
他们并肩站在门口,大约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我问:
〃怎么回事?〃
〃看电影的。〃工作人员说完出去了。
〃哪儿来的票?〃
男孩儿说买的。
我发现男孩儿并不像刚进来时那么紧张。他叉开一条腿。我认定他一定有过前科,而且最近也一定做过坏事没受到应有的惩罚。
〃哪儿买的?〃
〃售票处。〃
〃这是内部片,哪个售票处卖的?〃
那男孩儿打个冷战,我以为他害怕了。但他马上又打了第二个、第三个冷战,我知道他不怕什么。
可气的是我旁边的老穆笑了起来。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一个警察怎么能像他那么爱笑。
〃你小子跟老子装傻是不是?〃
〃哪儿啊。〃
那男孩见老穆笑了,非常逞能。他把胳膊和左腿一块儿抽来抽去,像犯了癫痫。女孩儿像木头似地立在那儿,她盯着我,盯得我怪烦的,也没心思笑。
〃我在售票处前面那块小草坪上买的。花了钱的。〃说完他翘起左脚优雅地向外一撇,老穆又想笑。我使劲儿瞪他一眼。他把脸冲向天花板,脖子憋得老粗。嘴里不时发出叶叶声。那个像木头似的姑娘大笑起来。老穆一边笑一边朝窗户跑。他推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冲着楼下行人狂笑不止。我看他一起一伏的后背,心里哭笑不得。窗下立刻围上了一群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声像烟似地漫进屋子。我抓回老穆,关上窗户。老穆还是一个劲儿笑。我顺手把他按进窗台上的脸盆里。盆里的水像开了似地冒泡,我也笑了。
〃谁卖的?〃
〃一个瘸子。〃
〃说实话。〃我带着一种职业愤怒吼了起来。
〃我爸给的。〃
〃谁是你爸?〃我要是知道我面前这个干瘦干瘦的男孩儿半年后和身旁的女孩儿一块自杀了,我不会这么问。我会为他们创造条件,让他们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看一场电影,内部电影。当然,现在说这些没用。我只是想告诉我的读者,我后悔了。
〃我爸市局的。〃他向我挑挑大拇指。
〃哪个市局的?〃
〃广场旁边的市局。〃
〃市局我都认识,姓啥?〃
〃洪。〃
我看见他身旁的女孩儿倒吸一口气。
'供什么?